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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自從兒子死了以後,梁滿囤就被媳婦趕到經理室睡了。一個人睡不著時,眼前就會出現一幅幅畫麵:田丹丹背著他放羊;田丹丹提著飯籃子給他送飯;他在草垛旁邊吃飯,丹丹替他擦頭上的汗;田丹丹在給他洗腳……每想到這些,梁滿囤就會長長地歎息一聲:“唉!還是丹丹好啊!”

同樣的,裘巧巧躺在炕上眼睛發直時,她的眼前也不斷出現與田青在一起的情形:法場上,巧巧把酒喂給田青,田青喝得洋洋灑灑。裘老板哭道:“田青,一路走好啊!”皮匠鋪裏,巧巧給田青奉上一碗奶茶;爹說的話:“巧巧,你成了田青的媳婦以後,可別有了丈夫忘了爹喲!”她撒嬌地摟住裘老板的脖子:“我一輩子就守住爹,不嫁人!”……

每當想到這些,裘巧巧都會在心裏發著狠:“梁滿囤,就是比不上田青啊!我真是瞎了眼了!爹,您在天有靈都看到了吧?您給女兒找的好女婿!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看到兒子和媳婦這樣,梁家夫婦很著急。兩口子總這麼僵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常言說得好,兩口子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他們可好,根本不在一鋪炕上睡了。出來進去的,走個頂頭碰也不說話。這兩股繩要是總擰不到一塊去,離打罷刀可就不遠了。兒子已經休了一個丹丹了,這個要再過不到頭,多讓人家笑話!可老兩口明白,過到頭過不到頭的,全在巧巧一個人身上。

梁母讓老頭子去勸勸巧巧,“我拙嘴笨腮的,也說不出個四五六來。我敲門咱倆一起進去,你來說。”

“行。”梁父應著。

“巧巧,還沒睡哪?我和你爹,想跟你說說話。”

裘巧巧不冷不熱地:“進來吧!”

梁父和梁母進了門,裘巧巧低著頭也不說話。梁父和梁母對視一眼,梁母先開了口:“巧巧,晚上吃飯了?”

“吃了。”

“飯菜還可口吧?”

“還行。”

梁父低聲地:“你這不全是廢話麼?”

梁母也低聲回了一句:“我不會說,你說呀!”

梁父瞪了她一眼,又看看裘巧巧,幹咳了兩聲,“巧巧,我知道,孩子就這麼死了,你心裏頭一定是不好受。是啊,白白胖胖的一個大小子,都一生日了,會冒話、能叫媽了,乍乍巴巴地都會走了——正是撩人兒的時候,冷不丁就這麼沒了,擱誰心裏也受不了。”

裘巧巧哭了。

“可常言說,人生有兩件事是最讓女人受不了的——那就是中年喪夫、老來喪子。為啥這麼說呢?年輕輕的死了丈夫,還可以再嫁一家。人到中年,就不好找了,守寡一守就是下半輩子。戲文裏說,那叫閨房冷落,繡榻悲寒。白天鬧鬧哄哄的還好說,晚上,一個人獨守空房,那苦還有個頭麼?下半句是老來喪子。人哪,養兒防老,養兒防老,養兒幹什麼?防的就是老。中年死了兒子也不怕,男人八八六十四,女人七七四十九,還都能生養,死了可以再生嘛。老了就不成了,兒子死了就死了。苦了一輩子,到頭來,日子還得自己個奔去,連個替班的都沒有。所以說老來喪子是最難受的了。你呢,才多大?二十出頭,有的女人,一開了懷,那可就收不住了,一叉腿就一個。我們鄰村有個女人,四十九歲那年又生一個,你猜是老幾?老十六。好嘛,踩著肩膀下來的,一個挨一個,還有三對是雙胞胎。”

“一個都沒死吧?”裘巧巧話仍然是冷冷的。

梁父不在意地說:“沒有。人家也不怎麼管,大人還得下地幹活呢,家裏頭大的帶著小的。渴了,從水缸裏舀一瓢涼水;餓了,抓個山藥蛋往灶坑裏一扔,用灶膛灰燒個半生不熟的,扒出來,在衣襟上擦巴擦巴就吃,你說怪不怪,一個也不得病。”

裘巧巧直視著梁父,“沒有讓他們的爹喝醉了酒壓死的?”

梁父語塞。

“這個滿囤,真是沒出息!”梁母趁機罵了一句兒子。

“什麼叫沒出息?他這事幹的,簡直就是糨子鍋煮秤砣——混蛋帶砸鍋。今天晚半晌我還罵了他一頓呢!不過話說回來了。梆子戲《 汾河灣 》看過沒有?薛仁貴回家探親,一箭射了薛丁山——那叫個誤傷——不是他成心的。兒子壓死了,你難受,他就好受?我敢說,他比你還難受呢!為啥?他除了有傷子之痛以外,還有個後悔呀!他跟我說,他腸子都悔青了!這一晃都多少天了?你聽見過他笑一回沒有?沒有。他都不會笑了!整天臉拉得有二尺多長,跟誰說話都是一腦門子官司,以前他言語遲不假,可很少罵人訓人吧?現在,好嘛,一句句地崩出來,就像一塊塊磚頭。滿囤打那天把兒子壓死了以後,整個變了一個人!連我這個當爹的,都認不出來他了。”

“我就好受了?”巧巧扔了句。

“你也不好受,我一進門不就說了麼?你們兩個都不好受。可咱巧巧是個明白人,隻是現在你還在氣頭上,不能把這事翻過來掉過去地細想。常言說得好,人處世啊,跟下棋一樣,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巧巧,你們兩個都因為丟了兒子傷心是吧?如果是你們兩口子,相互勸解勸解,都給對方點兒開心丸吃,是不是就都能減少一點兒傷悲了?唉!我在老家時候不知道,來到這兒才明白,但凡是走西口來的山西人,哪一個不是過了今天奔明天,一個個是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就跟過了立春還在冰上走一樣,得防著哪一腳不留神就掉進河裏,那就是沒頂之災呀!你想想,滿囤現在是不是這樣?別看牛皮泡在池子裏,可誰能料想熟出來的就是一等皮子?要還像上回那樣,全熟壞了,那就不單單是作坊黃了的事兒了,還有四五百大洋的饑荒呢!四五百大洋,在前清時候,那可就是四五百兩銀子。我就知道一個縣太爺一年的俸銀才四十五兩,四百五十兩,就夠一個縣大老爺十年掙的了!再出個閃失,連你都得被趕到大街上去呀!你想過沒有?”

裘巧巧一震。

“所以我說,這個時候,哪怕你真的不想原諒他了,再不想跟他過了,你也得讓他安安心心地把這批牛皮熟出來,把那四百五十兩銀子的債還完了。到那時候你就是再跟他算賬,把他掃地出門,也不遲嘛。你說什麼現在也不能跟他鬥氣,讓他分心。巧巧,你說,爹說得對是不對?”梁父為了滿囤兩口子真是操碎了心。

裘巧巧站了起來,“爹,您別說了。我這就把滿囤叫回來住。”

梁父梁母互相看看,算是鬆了一口氣。當晚梁滿囤就回到了媳婦身邊。

梁家總算又踏實地過上了日子。

梁滿囤心中高興,甩開膀子幹起事來,皮貨也出得快了。他心裏一樂,決定給工友提高夥食標準。他告訴廚房的大師傅,夥食開支每人每天再加一毛。如今梁滿囤知道了這樣一個理:省什麼也不能從工友的嘴裏省,工友們吃好了,幹活才有勁兒。你越是克扣他們,他們越反感,真要是出工不出力,再給你做點兒手腳,那就慘了。

裘巧巧聽說收皮貨時,田青隻坐在一邊,是瘦猴檢的尺,一驚,“你別說,這田青還真敢用人!”

“真的。我是真沒想到啊,瘦猴這小子現在成了田青跟前的大紅人兒了。你沒看見呢,那穿戴打扮,那言談舉止,還真有點兒人模狗樣的了!要說田青還是有一能,我聽說那個偷了牛師傅配方的姓趙的掌桌師傅去找他,他就給轟出去了。他不是敢用人,是會用人。這點兒呀,我還真得跟他學學。哎?你又吃山楂了?”

“我們又有兒子了!”

梁滿囤笑著把裘巧巧抱著轉了一圈,巧巧咯咯笑著。梁滿囤放下裘巧巧,“哎,聽說傻大個子說上媳婦了。我們也隨一份禮吧?好歹我們也是一起患過難的嘛!”

“行,你就看著辦吧。”巧巧大方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