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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梁滿囤和賬房先生走進了茶樓,今天他要見田青。

二人走進了雅間,田青站了起來,“來了?請坐。”

梁滿囤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賬房先生倒是春風滿麵,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龍井?不錯!”

梁滿囤幹咳了一聲,也不敢看田青。

還是田青先開了口:“滿囤,雖說是我們在一個城裏住著,可是有些日子沒見過麵了。”

“是是,有些日子了。”

“你我之間過去發生過許多的事,讓我們從小一起撒尿和泥的朋友、親戚,變得像個路人了。這事,我想起來,挺難過的。”田青動情地說。

“我也是,我爹說過,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人多堵牆。我其實也不願意同你一直這麼像仇人似的。當然,我爹大概跟你說了,過去的事,是我有錯在先。我得對你說聲,對不住了,田青!”

田青抬手製止梁滿囤,“我今天約你出來,不是來算舊賬的。我答應過我姐姐永不與你結仇。”梁滿囤睜大了眼睛。

“她讓我答應她,不能報複你,永遠不能跟你結仇。”

梁滿囤低下了頭,“田青,是我對不起你姐姐!我現在是遭了現世報了。我謝謝你大人大量!”

“今天我找你來,是想說另一件事。我要你把作坊重新開辦起來。把工匠們全找回來,進生牛皮,熟皮子。”田青告訴滿囤,趙師傅手裏就有那個配方。

梁滿囤睜大了眼睛問:“真的!”“錯不了。他找過我,給我看過那張真配方。他還勸我收買你的作坊,他來當掌桌師傅。”田青說。

梁滿囤火了,“這個王八蛋!他竟敢出賣我!”

賬房先生卻說不能現在就跟他翻臉,把他逼急了,他矢口否認,再把配方毀了,那可就雞飛蛋打了。可梁滿囤還是搖頭,他沒有錢。

“我出四百五十塊大洋。”田青說道。梁滿囤一下子站起來,“你、你別是想收買我的作坊吧?告訴你田青……”

賬房先生拉住他,“梁老板,坐下坐下,有話慢慢說。”

梁滿囤坐下了。他不知道田青是什麼意思,是放高利貸還是要入股?

“不。作坊還是你一個人的,這錢是我交的訂金。”

賬房先生和梁滿囤一愣,幾乎同時地問:“訂金?”

“滿囤,我的條件是,你從開工的那天起所有熟出來的皮子全得賣給我。價錢呢?隨行就市,我一分錢也不少給你。我每次在貨款中隻扣除三分之一的借款,給你三分之二的現金給工匠們開勞金。”

梁滿囤看賬房先生,賬房先生又掐指頭算算,“富富有餘。”

梁滿囤放心了。

“等把我的四百五十塊大洋全部抵清之後,三年之內,你的皮子也得隻賣我一個人。放心,仍然是隨行就市,別人出多少錢,我出多少錢。”

梁滿囤樂了,“好,我答應了。”

“空口無憑,你我得立個字據。”田青對賬房先生說,“曹先生,你來起草,並且做個中人吧。”賬房先生讓茶房拿了筆墨,即刻寫好了契約,讓二位過了目。田青從衣兜裏掏出印台和手戳,在自己的名字下蓋上了章子。梁滿囤沒帶章子,就按了個手印。賬房先生也按了一個手印。

田青站起來走到門口對樓下坐著的徐木匠招招手,徐木匠提著錢袋子上了樓。梁滿囤沒有認出他來。

“滿囤,你不認識了?”徐木匠笑著說。

“啊,徐木匠?不不不,徐叔叔!”

徐木匠把袋子往桌子上一倒,一捆捆的大洋倒在桌子上了。田青掰開一捆,大洋露出來,他對梁滿囤說,“過過數吧!”

梁滿囤都有些暈了,“還過啥數?我還信不著你?我……就跟做夢似的。我,你,你救了我梁滿囤,我不知道怎麼感謝你!”

“不用感謝,我又沒吃虧。”

“可是,沒有你拉我一把,我真的就得把作坊賣了。我死後怎麼見巧巧她爹呀!徐叔叔,曹先生,從今以後,我梁滿囤要把田青當成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再做一丁點兒對不起他的事,我就不夠那一撇一捺!”

田青忙說言重了。

“就是這話。今天晚上我請客,一來是為了簽訂的這個契約,二來是為了我的作坊起死回生,三是為了我跟田青重歸於好。在包頭最好的飯店——聚賓樓,我們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梁滿囤太高興了。晚上的酒宴上,梁滿囤喝多了,他是從心裏往外地興奮,皮匠鋪就要起死回生了,他又有錢掙了!一回到家,梁滿囤就對裘巧巧比比劃劃地說了起來。

“哎!你不懂了吧?田青,那小子這回,可是真大方。他,啊,他,等於是白借給我四百五十塊大洋,一分利也不要。我,啊!”他拍拍自己的胸脯,“我也不能當鐵公雞、琉璃貓、瓷耗子,一毛不拔吧?那菜——山西人愛吃的、口外人愛吃的,擺了一大桌子,聚賓樓,什麼地方?包頭數一數二的大飯莊!你爹活著的時候,也沒舍得去幾回吧?我,啊——”他用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我,也是他娘的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他喝了一口茶,先漱漱口,然後咕嚕一聲咽下去。

裘巧巧看他那樣,就讓他上炕躺一會兒。

“你是不是以為我醉了?不——不不,我是高興。昨天,啊,昨天我還在盼著有誰來看房子,趕緊把作坊賣了,別就這麼守著這麼一大片房子、院子,坐吃山空。”他一下子站起來,踉蹌地走到窗前。裘巧巧要扶他,他甩開了,手拄著窗台往外看著說,“可是,從明天起,它就又要熱鬧起來了!那句話我爹是怎麼說的來著?對了,先胖不算胖,後胖壓塌炕。別看田青現在比我闊,要不了幾年,我一定要超過他!”

“對,你能超過他。”裘巧巧敷衍著,心想那還不是因為田青大度。

“你不信?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信。信!”巧巧隨口應著。

“我跟你說,我爹說過,莊稼人最要緊的是什麼?在壟溝裏邊找小米!同樣的道理,做生意你得有作坊,對了,包頭人管這叫坐商。你看看我——啊,這麼一大片產業——我是坐商。田青幹的是什麼?行商。別看他現在牛烘烘的,可你仔細一看,他連現在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包括他的那些各地的貨棧,全是老媽子帶孩子——人家的。我,牛皮熟壞了,作坊黃了吧?可是船破了還有木頭,木頭爛了還有釘。他田青呢,開了個估衣鋪,一場官司下來,又變成窮光蛋了,隻得去拉駱駝!因為什麼?他不在土裏紮根兒,不在壟溝裏找小米兒!”

裘巧巧忽然問,“當家的!你說啊,田青從變成窮光蛋去拉駱駝算起,這才一年多,他怎麼一下子就能辦起了那麼多貨棧,還能拿出四百多塊大洋做訂金,讓你替他熟皮子呢?”

“可說是呢?他的錢是哪兒來的呢?哦,我知道了,他還有個有錢的爹!”

“開棺材鋪的田耀祖?”

“還有個人,徐木匠。徐木匠當梅林的那個四子王旗的王子有錢!哼,還是爹多一點兒好。人家田青就有個親爹,還有個野爹。”

裘巧巧笑了起來,“你的嘴也太損了!人家剛剛幫了你,你就這麼損人家,你昧不昧良心?”

“你心疼了?我知道,你原來看上的是田青,可惜田青看不上你!”

裘巧巧變了臉,“梁滿囤!你別他娘的再耍酒瘋!你給我滾出去!”

“好,我滾。”梁滿囤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味了,“我滾?憑什麼我滾?你是不是又要找抽啊?”梁滿囤指著裘巧巧的鼻子說,“你支棱起耳朵給我聽著,田青是我打小的朋友,是我的朋友幫我把作坊起死回生的。原來的裘記完了!對了,我要給作坊改個響亮點的名字,皮匠鋪太他娘的土了。我要叫製革廠,興盛製革廠!我也不叫什麼梁老板,我要當經理,梁經理!前櫃房改成經理室。也學學洋玩藝,在玻璃上寫著三個大字——經理室!我梁滿囤是製革廠的大經理了!”他說完,跳起來,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

裘巧巧驚叫一聲:“孩子!”孩子已被梁滿囤實實地壓在了身下,連一聲都沒來得及哼。

梁滿囤馬上一下子骨碌到一邊,酒也嚇醒了。

裘巧巧上了炕,“兒子!兒子!”她抱起孩子試試孩子的呼吸,“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我的兒子呀——梁滿囤,你這個該殺千刀的呀,你殺了我的兒子啊!”

梁滿囤傻了。

梁父和梁母聽到動靜走了進來,“怎麼了,孩子怎麼了?”

“讓該殺千刀的梁滿囤給壓死了!我的兒子啊……”

“我看看,我看看!”梁母從裘巧巧懷裏抱過孩子,“完了,沒氣了!”她也哭了起來。

裘巧巧衝上去抓住梁滿囤,搖晃著、哭喊著:“你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子啊!”她左右開弓地打梁滿囤的耳光,然後一下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梁父逼視梁滿囤,“你怎麼回事兒?”

“我……我多喝了幾杯酒。”

“你把酒喝哪去了?喝人肚子裏了,還是喝狗肚子裏了?!”

“田青!——就是他,他是我的克星,我哪次倒黴都跟他有關,他是我一輩子的克星啊!”梁滿囤終天找到了發泄的對象。

梁母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報應啊!……”

一連兩天了,裘巧巧嘴唇幹裂,目光呆滯,懷裏抱著被梁滿囤壓死的孩子,不讓埋。她嘴裏喃喃著:“兒子,你看奶奶給你做的小鞋多漂亮啊。”梁母隻會哭,梁父、梁滿囤和賬房先生一籌莫展地看著裘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