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3 / 3)

“啊,我怕它生蟲子,拿到院子裏去曬一曬。”淑貞關了屋門,抱著皮襖急匆匆地向村口走去。淑貞已經沒錢了,她要賣了皮襖給女兒買藥。

丹丹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娘去幹什麼了,她知道為了自己的病,家裏的錢已經都花沒了。娘這是當皮襖去了。她已經不想再拖累娘了。娘一走,她就叫過青青,摟住了他,“姑姑的青青都長成男子漢了。”

“姑姑,等我長大了,我也像我爹一樣去走西口。”青青小大人一樣地說。

丹丹樂了,“是嗎?那姑姑給你唱個《 走西口 》,你想聽嗎?”

“想!”

丹丹唱了起來: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實實地難留。

提起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淚花流……

丹丹想起了往事,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青青伸出小手給丹丹擦眼淚,“姑姑,你怎麼哭了?是不是想我姑夫了?

丹丹自言自語地說:“他不該忘了我呀,是我從小把他帶大的。那一年,我九歲,他一歲。我就背著他放羊啊,割草啊,連他屙屎,都是我給他找土坷垃擦屁股。小時候他膽子小,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有一回,遇見一隻狗,他以為是狼呢,一下子就鑽到我的懷裏。我告訴他,那是狗,狗怕哈腰,狼怕火。他就學著衝著狗一哈腰,狗一下子就嚇得跑出好遠好遠,他笑了。他小時候不大愛笑,可是一笑起來,特別好看。我把他摟在懷裏,親了他一口,我就問他,‘丹丹待你好不好?’他說,‘丹丹待我好!’我又問他,‘你長大了還喜不喜歡丹丹?’他說,‘喜歡,喜歡,喜歡!’那年,他要跟你爹走西口,頭天晚上他一夜都沒合眼,他是跟我跟慣了,他離不開我呀!我沒想到,他到了口外就真的把我忘了!”

青青聽懂了,“姑姑,姑父是個壞蛋!”

“青青,不能說長輩的壞話。”

“姑姑,那你不哭了行嗎?等我長大了去走西口,把姑夫給姑姑找回來。”青青嘴一撇哭了起來。

丹丹又把青青摟在懷裏,“青青真好,知道心疼姑姑了!可姑夫再也找不回來了……”她停了一會兒說,“青青,你到村口去迎迎奶奶,她賣皮襖一定會賣很多錢,你去幫她拿一拿,別把奶奶累著。你可一定要等到奶奶再回啊!”

青青抬腳向外跑去,丹丹看著青青的背影,禁不住淚如泉湧……

丹丹吃力地掙紮著支起了身子,坐了起來。突然她一陣惡心,把藥全吐了,隨後是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她捂著胸口,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她大叫了一聲:“梁滿囤,都是你呀——都是你!大夫說我是氣滯血淤,從你一封休書捎回來,我的心口裏就堵著一口氣呀,你這是在我的心頭上捅了一刀啊!梁滿囤……啊……”她用頭撞著牆,哭著。

漸漸地,疼勁過去了,丹丹也平息了下來。她爬到櫃子前打開櫃子,取出包袱,從裏邊取出那件夾旗袍,慢慢地穿上了。然後,她下了炕,扶著炕沿,往外屋挪動,又扶著牆,挪到了外屋。

田丹丹摘下了釘子上掛著的打草的繩子,往房梁上望去。想想又搖了搖頭。她喘息著對自己說:“我不能死在家裏,這多不吉利。”

丹丹扶著牆往外挪,離開牆,換扶鍋台,離開鍋台換扶門框。她累了,頭抵門框上歇息著。半晌,她又抬起頭,這時她看見低矮的下屋邊上有個儲藏玉米的架子,她鬆開門框往外走去。丹丹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一下子就摔倒了。她想站起來,幾次都失敗了,她隻好向架子爬去。爬著爬著她累了,就趴在地上休息。臉上的淚水,沾上了地上的黃土,變成了泥。稍頃,她又開始了艱難的爬行……終於,她爬到了木架下,抓住木柱坐了起來,又想抓住木柱往起站立,忽然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她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掙紮著站了起來……

青青站在村口等奶奶,見有輛大車遠遠地過來了。

大車上坐的是豆花。一路上豆花也是很著急,這會兒她問車把勢:“快到了吧?”

“到了,前邊就是田家莊。你要去的是小田家莊,往東十五裏還有個大田家莊。那裏原來有個姓田的大戶人家,祖上走西口發了大財,修了個好大的宅院,方圓幾十裏都叫它田家大院。後來,四代單傳,人丁就少了。再後來,田家出了一個敗家子兒,把好大一份家業全吃光喝光賭光了,連自己的老婆都輸給了人家,扔下孩子走了西口。後來田家大院就改姓夏了。說來也邪了,姓夏的住進田家大院,沒有好折騰,把田地賣了捐了一個縣知事。不想袁大頭一倒台子,他也跟著丟了官。現在,隻有坐吃山空了。”

豆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你知道得挺詳細嘛!”

“鄉下人,管不了國家大事,也就是傳一傳張家長李家短唄。你這是去哪家呀?”

豆花笑了,“小田家莊的田家。”

“喲,你早說呀,我方才哪句話說得不合適,你可別生氣呀!”

“沒關係的。”豆花一眼看見了路邊的青青,“青青!”

青青愣了一下。

豆花一把摘下了頭上的帽子,“我是你娘啊!”

青青認出了女扮男裝的豆花,一下子跑過來,“娘!”

豆花抱起了青青。青青摟住豆花的脖子,在豆花臉上親了一口。車老板發怔地看著這娘兒倆。“行了,我就在這兒下車了。你回去吧!”豆花對車把勢說。

豆花放下青青,“你怎麼一個人跑這兒來玩了?”

“我不是來玩兒,我是來等奶奶。”

“奶奶去哪兒了?”

“姑姑病了。奶奶要把皮襖賣了給姑姑買藥吃。”

“啊,沒事,青青,娘帶錢回來了,來接你姑姑去包頭治病。咱回家看看你姑姑去!”

豆花領著青青向村裏走去。青青高興得一邊走一邊蹦蹦跳跳,一到家門口,就往屋門跑,“姑姑,我娘來接你去看病了!”

青青跑進了裏屋見炕上沒有人,又跑了出來,“娘,姑姑不在屋裏。”

豆花走進屋,把包袱放在炕上,手伸進被子摸了摸,“被子還是溫的呢,她不會走遠。我們等一會兒吧。”

“行。”

“青青,娘給你捎來的紙筆墨硯都收到了?”

“收到了。”

“練習寫字了?”

“練習了。我拿給你看。”他從抽屜裏取出一摞本子,拿到豆花麵前,一本本地打開說,“這是《 千字文 》,這是《 百家姓 》,這是《 三字經 》,還有,這是唐詩,這是宋詞。”

豆花一樣樣地看。“啊,我兒子真不錯。好,喲,這個錢字寫得出了格了。”

“我姑姑說錢出格了好,是錢多得裝不下了。”

豆花咯咯地笑了起來,“有意思!有意思!”

外邊傳來淑貞的喊聲,“是豆花回來了?”

豆花放下本子迎了出去,“娘!”

“我是聽拉腳的車把勢說你回來了。”淑貞看見炕上沒有人,奇怪地問豆花,“哎,你姐姐呢?”

“我進來,她就沒在屋裏。”

淑貞一驚:“不好!你姐姐身子虛得根本走不動道了!快,快去找!”

“啊!”三個人一起跑了出去。就聽淑貞驚呼一聲:“丹丹!……”

豆花一眼看見了吊在木架子上的丹丹,馬上捂住了青青的眼睛,把青青推回了屋子裏,關上門扣上了釕銱。“青青,不許出來!”

青青在屋裏喊:“娘,我姑姑怎麼了?”

豆花沒理他,跟著淑貞跑向木架。丹丹坐在地上,她的脖子套在繩套裏,吊在木架最低的橫梁上。豆花把丹丹往上一托,從繩子套裏把她摘了下來,平放在地上。豆花摸了摸丹丹的身體,“娘,姐姐的身子還軟乎呢,還有救!”

淑貞坐在地上哭道:“救什麼呀,她虛得隻剩一口氣了!你沒看見麼?”她指著地上丹丹爬行的印說:“她是爬著過來的呀。她、她、我可憐的閨女連上吊的力氣都沒有了,也不肯死在屋子裏呀!你看見了,她是坐著吊死的呀!我的丹丹哪……我苦命的丹丹哪!她全是因為梁滿囤!她一肚子委屈,她不說,全都憋在心裏,還得裝出笑臉來,侍候梁滿囤的爹和娘,帶著你們的孩子。這是憋出來的病呀!他梁滿囤這樣對待我的好閨女,他可就怎麼忍心哪!天理難容啊!”淑貞號啕大哭著。豆花雖在一邊勸解,可她自己的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往下掉。她不甘地想老天爺為什麼這麼不長眼啊,讓這麼好的人說沒就沒了。

淑貞已經痛苦得不能自製,豆花忙裏忙外地處理了丹丹的後事。

田家莊黃土高坡上新起了一座墳。墳前風吹紙錢。一張紙錢掛在一根小樹枝上,在風中瑟瑟發抖。

墳前站著傷心落淚的淑貞、豆花,青青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叫著姑姑……

豆花安頓好婆婆一個人回了包頭。

聽豆花講完姐姐的事兒,田青緊鎖住眉頭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他的心裏痛苦和氣憤交織著,實在不能忍受了,他站起來騎馬奔向了黃河。一出城他就策馬狂奔起來……田青跑到黃河邊上跳下馬。黃河的水滾滾而去,田青朝著黃河長嘯一聲:“啊——”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捂住了臉,“我苦命的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