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賬房先生掂著手裏的這點錢有些為難,“梁老板給的這點錢,隻能買最差的棺材。是我看不過眼,才添了點錢,也隻能買個黃花鬆的。紅鬆棺材?我這兒連個蓋子的錢也不夠啊!”

田耀祖用手指點著他,“啊?你說說這個梁滿囤缺不缺德,牛師傅在裘記皮匠鋪當了一輩子掌桌的,又是手把手教過他的手藝師傅,師徒如父子啊!現在死了,他就給買口最差的棺材?他娘的梁滿囤也太不是個東西了!他不破產誰破產?你盡管把這口紅鬆棺材抬走,算是我對牛師傅的謝意!抬走抬走!就抬這口上好的紅鬆棺材!”

賬房先生樂了,“那我就去杠房找人來抬了?”

“抬抬抬!”

棺材抬進了皮匠鋪,正在看著工匠們釘皮子的梁滿囤立即走過來,“哎哎哎,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賬房先生從後邊趕到前邊來,“梁老板,棺材我給您抬回來了。”

梁滿囤急得一瞪眼睛:“哎哎哎,怎麼說話呢?什麼叫給我抬回來了?”

“啊,是您讓我給牛師傅買的棺材,我讓人給抬回來了。”

梁滿囤拍拍棺材,不滿地問:“哎,我說,我讓你買的是什麼棺材?你怎麼花這麼多錢買這麼好的棺材?你這不是毀我呢嗎?”

“啊,您是說這事啊,是棺材鋪的田老板,聽說您是給牛師傅買棺材,他收了十塊錢,卻讓我抬來這口棺材。連牛師傅的裝老衣裳都是他現給買的。”

“田老板?他瘋了?幹這種賠本的買賣?”滿囤不相信。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要不你去問問他?”

“我沒那個閑工夫!行了行了,趕緊把姓牛的裝殮起來,抬到亂墳崗子去!”

“這您就不用管了。田老板說了,牛師傅要埋在山西人的義地。”賬房先生說道。

梁滿囤冷笑一聲,看著賬房先生,“你出錢?”

“錢,田老板已經出了。”

梁滿囤奇了怪了,“哈?有這樣的怪人怪事?既然他願意當冤大頭,他就是抬回北京城,埋到十三陵去我都不管。快抬快抬!”

幾個杠房夥計抬出牛師傅的屍體往棺材裏裝。皮匠鋪的夥計們全都跪下,哭了起來。一個夥計跪在棺材前,一邊往一個瓦盆裏燒紙一邊高聲喊道:“牛師傅,往南走啊,認準了山西老家的路啊,別走錯了道啊!”

梁滿囤看見了這個場麵,趕緊跑過來阻止:“幹什麼?你們這是?幹活!”

賬房先生上前勸道:“梁老板,這些人全是牛師傅帶出來的徒弟。師徒如父子,讓他們哭幾聲吧!”

正說著,門口響起了鼓樂聲。梁滿囤一愣,抬腳跑了出去。就見一撥鼓樂手吹吹打打向裘記皮匠鋪的大門走了過來,田耀祖和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跟在鼓樂班子後麵。

梁滿囤站在大門口,一看這陣勢,愣住了……

田耀祖快步走到梁滿囤麵前,介紹說:“梁老板,這位是包頭山西會館的管事。他聽說您的師傅過世了,專程前來吊唁的!”

管事一拱手:“梁老板,節哀順變!節哀順變!”

梁滿囤隻得還禮:“多謝多謝!”

“快把孝衫拿過來,給梁老板穿上!”田耀祖對隨來的夥計說。

梁滿囤傻了,“這……”

“我知道,牛師傅生前最喜歡你這個徒弟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替他披麻戴孝,是非你莫屬啊!”

他對跑出來看熱鬧的幾個皮匠們大聲說:“你們誰也不許跟梁老板爭!”田耀祖說得鄭重其事。

裘巧巧也跑了出來,一看這陣勢也傻了,拽拽梁滿囤的孝服,“滿囤,這是怎麼回事啊?”

田耀祖心裏一樂,趕緊拉著包頭山西會館的管事走到裘巧巧麵前,介紹道:“管事先生,這位就是梁老板的夫人裘巧巧。”

管事衝裘巧巧一拱手:“梁夫人,節哀順變!聽田老板說,你們夫婦二人對牛師傅很孝順,難得難得啊!”

裘巧巧蒙了,“啊,啊……”

梁滿囤忙衝管事一拱手,“管事先生,我屋裏的因為牛師傅忽然過世,傷心過度,一時間有些緩不過神來,還請您多多見諒!”

正在裘巧巧愣神的時候,田耀祖拿著一件孝衫遞給了裘巧巧,“梁夫人,快請穿上吧。”

梁滿囤輕輕碰了一下裘巧巧,“巧巧,穿上吧。”

裘巧巧不情願地穿上了孝衫,係上了孝帶。

鼓樂班子越吹越來勁,一行人走進了裘記皮匠鋪的大院。

棺材擺放在院子中間,杠房夥計把棺材蓋已經蓋上,要釘釘子了。

田耀祖在梁滿囤的腰上紮好了一根麻繩,“梁老板,要釘釘子了,快快跪下,喊躲釘啊!”

梁滿囤壓著火,“我不會。”

田耀祖按他跪下,“我教給你,我說什麼你喊什麼。”

梁滿囤不情願地跪著,看著木匠釘釘子。裘巧巧也被田耀祖按跪在地上,往盆裏扔著紙錢燒,嗆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田耀祖對梁滿囤說:“現在是釘左邊,你喊‘師傅躲釘啊,往右躲……’”

梁滿囤學著喊:“師傅躲釘啊,往右躲。”

木匠釘了一個釘子,又釘第二個釘子。

“再喊!”

梁滿囤學著喊:“師傅躲釘啊,往右躲。”

“大點聲,要不你師傅聽不見!”田耀祖心裏發著狠。

梁滿囤大聲喊:“師傅躲釘啊,往右躲。”

木匠開始往右邊釘了。

“現在釘右邊了,你喊往左躲。”

梁滿囤喊:“師傅躲釘啊,往左……”

“行了行了,你起來起來。”梁滿囤站了起來,田耀祖拿過一個紙幡交給他。“牛師傅沒有後人,你就是孝子了,這幡得你打著。等棺材一起來,你要把墊棺材的板凳一腳踹倒,然後把燒紙的瓦盆摔了。得哭,哭的聲音越大越好。對了,別忘了,你要走在棺材前邊,給你師傅引路嘛!”他拍拍梁滿囤的肩膀:“記住了,要錯了,牛師傅的陰魂就出不了這個院子,往後你的院裏就會鬧鬼了。”

梁滿囤嚇了一哆嗦。

田耀祖對杠頭喊:“起!”

杠頭和杠夫們上了肩,杠頭大喊一聲:“起……”棺材被抬了起來,梁滿囤踹倒了板凳,摔碎了瓦盆,大聲地幹號著打著幡往大門走去。鼓樂聲換了個調子再次響起來。

皮匠夥計們也都跟著走出大門,哭聲一片。

裘巧巧腆著大肚子還跪在地上,嗆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地燒著紙。

田耀祖也沒忘了她,“梁夫人,你得給牛師傅多燒點,免得他路上打發孤魂野鬼不夠花,再來找你和梁老板要。反正他也為你們家扛了一輩子活了,不找你們要找誰要?你說是吧?”

裘巧巧嚇了一哆嗦,趕緊往盆裏多燒了幾張紙錢,嗆得直咳嗽……

田耀祖轉身走了,賬房先生跟了上來,“田老板,真有你的!”

“他媽的,我田耀祖就是要給梁滿囤兩口子添點惡心!”

這一天可把梁滿囤折騰壞了,晚上他頭枕胳膊躺在炕上望著房梁罵道:“他媽的,我們今天讓棺材鋪的田老板當猴給耍了!給姓牛的老東西當了一回孝子,還得給鼓樂班子賞錢。唉,真他娘的窩囊!”

裘巧巧也累壞了,“棺材鋪的老板為啥跟你過不去?”

“我也納悶呢!以前他對我挺好的,還認過我當他的幹兒子。我當了老板以後,跟他就很少來往了。那也沒什麼過節呀,他今天唱了這麼一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裘巧巧眼珠一轉:“他姓田?”

“是。”

“也是山西人?”

“對,就是祁縣的。”

“他姓田,田青也姓田,他們是不是一家子呀?”

梁滿囤搖頭,“不會。田青的爹叫田耀祖,棺材鋪老板叫田光宗。再說,田青的估衣鋪就開在他棺材鋪的對門,平時並不怎麼走動。我看他們是一姓隔戶,沒什麼關係。”

“那他為什麼要跟我們過不去?”巧巧想不明白了。

“要不,他就是不知道我跟牛師傅鬧翻了。不管他了,反正是他給牛師傅買的棺材、操辦的喪事,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哎,我的那張紙呢?”梁滿囤忽然想起了那個配方。

“哪張紙?”

“牛師傅臨咽氣的時候拿出來的那個配方。”滿囤一下子坐起來說。

“你沒拿回來呀,我壓根就不知道,更沒看見哪!”

梁滿囤起身就往外走,“趙師傅!趙師傅!”

老趙從屋裏走出來。

“那張配方呢?給我。”滿囤衝老趙伸著手。

“配方,我不是早就給您了嗎?”

“我不是說假的,是牛師傅臨死的時候掏出來的那個真的。”

老趙裝傻賣愣地說:“您說的是哪個呀?是啊是啊,那張配方呢?”

“我問你呢!你問誰呀?”梁滿囤急了。

“梁老板,當時牛師傅吐了您一口血痰,我光顧著給您打水洗臉了,就沒注意那張紙啊!是不是您收起來了?”

“我沒收。”

“不可能。當時屋子裏就您和我兩個人,我沒拿,那一定就是您拿了。”

梁滿囤大聲吼道:“我沒拿!我看就是在我洗臉的時候,你拿去了!”

“梁老板,您可別這麼說,我可吃罪不起呀!”

“你少給我裝蒜!你一定以為我的作坊完蛋了,你拿了那個配方,想另找個皮匠作坊再當掌桌的。我說的對不對?!”

“哎呀我的梁老板,上有天下有地,中間憑良心!是您栽培我當了掌桌的,我報答您還報答不過來呢,怎麼能把您的東西偷偷拿走呢?梁老板,您這可是冤枉我了,冤出大天來了呀!”老趙蹲在地上痛苦不堪。

“你真的沒拿?”

“我要是騙您,我就平地摔跟頭摔死,吃牛尾湯讓骨頭卡死,趕車讓馬踢死,挑水掉井裏淹死。”老趙發著誓。

“得了得了。”梁滿囤這個煩啊。

“哎,梁老板,會不會你沒拿,我也沒拿,還攥在牛師傅手裏,帶進棺材,埋到地裏了?”

梁滿囤唉了一聲回了屋。

老趙站起身來狡猾地一笑,說了句:“罵人不疼,起誓不靈!”轉身進了自己的屋門。

梁滿囤回了屋還在翻找那張配方,裘巧巧勸他說反正我們也不能再熟皮子了,找到了配方還有什麼用。

“我爹說過,藝多不壓身。會什麼都有用。”

“你就信你爹的,會什麼都有用——會偷也有用?”

“當然,《 水滸傳 》裏的時遷不是靠偷成了一百單八將?《 施公案 》裏,竇爾墩不是因為盜禦馬聞名天下?”他把手伸進了撣瓶。

“哎呀,你也不想想,那麼一張破紙,我能放在撣瓶裏?”

“怎麼就找不到了呢?要麼真的像老趙說的,讓牛師傅帶到棺材裏去了?”正說著,就聽窗外忽然“砰”的一聲響,裘巧巧嚇得“媽呀!”叫了一聲。

梁滿囤也嚇了一跳,裘巧巧恐懼地看著梁滿囤,“滿囤,牛……牛師傅,來……來要錢了吧?”

梁滿囤故作鎮靜地說:“別瞎說,人死如燈滅,他都死了,還要什麼錢?”

裘巧巧嚇得哆哆嗦嗦地說:“棺材鋪的田、田老板,跟、跟我說的。”

“我出去看看。”梁滿囤壯著膽子向外走。

裘巧巧恐懼而擔心地看著梁滿囤的背影,“當家的,你小心點。”

梁滿囤壯著膽子走到了門口,看著黑黢黢的院子,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四周一片寂靜,他忍不住往生皮庫房看了看,生皮庫房在黑黢黢的夜裏,顯得猙獰而恐怖……梁滿囤嚇得抽身回了屋裏。

幾個蹲在牆角的夥計偷偷地樂了……

梁滿囤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哪來的鬼?是兩隻叫春的貓在院裏亂跑,弄出的動靜。我已經把它們打跑了,不怕不怕。”

裘巧巧鬆了一口氣。“當家的,我第一次覺得你就是我的靠山。”她把頭靠在了梁滿囤的肩膀上。梁滿囤用手摩挲著裘巧巧的頭:“巧巧,你也折騰一天了,早點歇著吧。”

裘巧巧一把摟住梁滿囤的脖子。“當家的,讓我稀罕稀罕你!”

梁滿囤笑了,“巧巧!你早就這樣多好。”

“隻要你喜歡,我以後天天這樣。”梁滿囤一把抱住了裘巧巧。“輕點,當心我肚裏的孩子。”梁滿囤咧著嘴樂了……

夜裏。裘巧巧已酣然入睡,梁滿囤卻大瞪著兩隻眼睛,恐懼地看著窗戶上的婆娑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