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吳玉昆又買了個官,當上了殺虎口巡防團團長,手下有上千人,比起在包頭當警察署長可有油水多了。殺虎口是什麼地方?口裏口外的交通要道。天天過往的貨物價值上萬,那是個肥缺。這都因為現在的段祺瑞是國務總理了,吳玉昆跟他是安徽同鄉。
田青的駝隊就常走吳玉昆管的這條路。
這一天,田青、豆花、徐木匠、傻大個子的駝隊回到了包頭。路過田記棺材鋪時,田耀祖從棺材鋪裏跑了出來。
“田青!你回來了?”田耀祖看見了徐木匠,猶疑了一下,還是衝徐木匠點點頭,故意搭訕道:“徐木匠,你不當木匠,也去拉駱駝了?”
徐木匠白了田耀祖一眼,“啊。”
田青看看徐木匠,又看看田耀祖,“徐伯伯,您和田老板認識啊?”
“都是祁縣老鄉,也剛剛認識,是吧,徐木匠?”田耀祖忙接過話。
徐木匠隻好含糊其詞地“啊”了一聲。
“徐木匠、豆花,我找田青有點兒事。田青,借一步說話。”田耀祖領著田青向一個街角走去。田青還想呢,田老板找他能有什麼事啊,還這麼神秘。
兩人來到了僻靜的街角,田耀祖站下了,關心地打量著田青,“這一趟跑下來,累壞了吧?”
“不累。田老板,多日不見,您還好麼?”
“我好,好。可是你更好!”田耀祖得意地晃著腦袋。
“我更好?”
“不明白了是不是?你把駱駝安置好了,馬上過來,我要告訴你一件天大的好事兒!”
“什麼天大的好事啊?您現就說不行嗎?”
田耀祖連連擺著手:“不行不行!這事兒一句兩句說不完。反正是好事兒不怕晚嘛!你快走吧,我把酒燙上等你。”田耀祖樂顛顛地回了棺材鋪。
田青趕上了駝隊。
“田青,這個姓田的棺材鋪老板找你什麼事啊?”徐木匠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他是擔心田耀祖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話。
田青搖搖頭,“不知道。他說要告訴我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能有什麼好事?我看這個人不怎麼地道,你最好離他遠點兒。”徐木匠放了心。
“不地道?怎麼個不地道?”田青奇怪地問道。
“我也說不大清楚,反正看上去不像個正經人。”
“我沒那個感覺呀?”
“是啊,我也看他挺仗義的。哪有賣出去的棺材往回退的?他上回就把我給田青和自己買的棺材主動拉回去了。我和田青成親的時候,他還給我們送了份厚禮呢。”豆花說。
“是麼?”徐木匠一愣。
田青點點頭。“田老板這個人,還挺重老鄉情義的。一個生意人能夠做到這樣,也就算可以了。至於說個謊了,抬個價了,也不算什麼,漫天要價可以就地還錢嘛!徐伯伯,你是不是發現了他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沒,沒有。我不過是想給你提個醒。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徐木匠說完,快步往前走去,他發現自己說多了。
“徐伯伯今天這是怎麼了?”田青和豆花納悶地看著徐木匠的背影,追了上去。
晚上,田耀祖擺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在等著田青。田青一進門,他馬上高興地站起來。田青把手裏提著的一包香腸放在桌子上。“哎,你來就來唄,幹嗎還買東西呀?看看,我這兒酒菜全有。”
“這是從恰克圖帶回來的俄國香腸,您嚐嚐。”
“好好,來來來,坐下坐下!先滿上。”
“田老板,我來我來。您是長輩嘛!”田青客氣地讓著。
田耀祖把酒壺交給田青,“好好好,你倒就你倒。”田青給兩人都倒上了酒。“請!”田耀祖端起來幹了一杯,“哎,喝幹哪!我要告訴你的是一件大喜事,你一定得幹了這一杯。”他見田青沒幹,忙讓著。
田青喝幹了杯中酒,又把兩個杯子倒滿。“田老板,什麼事?您說吧。”
田耀祖沒說話先笑了。“我告訴你呀,裘記皮匠鋪完事了!”
田青怔了一下,“啊?怎麼回事?”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看他是惡貫滿盈,遭現世報了!”田耀祖搖晃著腦袋,他是替自己的一雙兒女解氣。
田青喝了口酒,“梁滿囤的為人是有些毛病。”他跟著歎了口氣。
“有些毛病?他呀,缺大德了!為了得到裘老板的財產,他硬是把你姐姐給休了,當了裘家的上門女婿!”田耀祖一急說走了嘴。
“哎?他是我姐夫這事兒,你怎麼知道的?”田青真沒想到自己家的這點兒事田老板還知道。
田耀祖怔了一下:“啊,我……我……我也是聽人說的。”
“王南瓜,是不是?隻有他知道梁滿囤是我姐夫!”田青一下子想到了。
田耀祖隻好不置可否地說:“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嘛!”
“這個王南瓜!嘴這麼不嚴!”
田耀祖馬上一轉話,“哎哎哎,他也是隨便說那麼一句,絕沒有搬弄是非的意思。你千萬不要去責問王南瓜,要不,顯得我田光宗扯老婆舌了。他也就是抱打個不平嘛!其實梁滿囤這還不算最缺德,就他,啊,他對他自己的爹娘……啊,接是接來了,他是怎麼供養的?那就是個不孝之子!到頭來,還是聽老婆的,把兩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家硬是送回老家去了。別以為兩條腿支著個屎瓜肚子,肩膀上扛個糨糊腦袋就是人了?他就不夠個人!你覺得是個站著撒尿的就是個爺們兒?他梁滿囤就不是個爺們兒!”
田青見田老板一口氣說了那麼一大堆梁滿囤的不是,笑了。“您消消氣兒,消消氣兒。喝酒喝酒!”
兩個人又幹了一杯,田耀祖拿起香腸咬了一口,“嗯,你帶的香腸不錯,真香!這玩藝兒,還是人家大鼻子做得好。”
“田老板,您說裘記皮匠鋪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了?那麼大的鋪子怎麼說倒閉就倒閉了呢?”
田耀祖又喝了口酒,衝田青一笑:“別急,等我慢慢告訴你。原來裘記皮匠鋪熟皮子,都是掌桌的牛師傅配藥。裘老板活著的時候,從不過問。手藝人嘛,有手藝人的規矩。從打裘老板一過世,梁滿囤當了老板,他就想方設法尋磚覓縫地想把牛師傅的這手絕活套出來。牛師傅也不傻不苶的,他會輕易地把絕活交給這個狗屎東西?可後來,牛師傅得了肺癆了。梁滿囤也就著了急了,開始他裝得像個大孝子似的,又是看病,又是抓藥,都快把個牛師傅供起來了。然後說是照顧牛師傅休息,怕他累著,就想讓牛師傅交出配方,他去配藥。可生薑還是老的辣,牛師傅就是不幹,堅持自己配藥。哎,你說梁滿囤有多鬼吧,他把暗房裏的藥全給扔了,告訴牛師傅藥沒了,讓牛師傅開單子去買。牛師傅沒辦法就開了一個單子交給了梁滿囤。梁滿囤以為絕活兒到手了,就把病得快起不來的牛師傅給攆到生牛皮庫房等死去了。”
“啊?那裏臭烘烘的能住人麼?”
“誰說不是呀!梁滿囤配方到手了,就按這個配方下了一批牛皮。不料想這回的牛皮,軟塌塌的不說,還全成了癩痢頭,麵上一疙瘩一塊的,根本不能用了!”
“他不是按牛師傅配方幹的麼?”田青也奇怪了。
“唉唉,梁滿囤那腦子根本就不夠用,他沒有想到牛師傅給他開的方子,藥的品種都對,就是藥量不對。我想牛師傅一定是在配藥的時候做了手腳,他那批皮子熟的是正品,梁滿囤就以為單子是真的了,才有恃無恐地把牛師傅扔進生皮庫房等死了。等他自己下藥,把皮子熟壞了以後他去問牛師傅,你猜牛師傅怎麼說?”
“怎麼說?”
“牛師傅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真配方,說他本來想把真方子給梁滿囤的,一看梁滿囤是個白眼狼,得了配方就把自己扔進了生牛皮庫房,所以沒把真的交給他!故意讓這個壞小子破產!現在梁滿囤玩完了,正張羅著把這好幾百張牛皮當鞋墊賣呢!幾百張牛皮得做多少鞋墊吧!哎呀,可他媽笑死我了!”田耀祖心中這個樂呀。
田青奇怪這些事田老板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一問才知道是聽接替牛師傅當掌桌的那個姓趙的小子說的。田青還是奇怪:你開你的棺材鋪,他倒他的黴,這有什麼關係?
田耀祖看出了田青的意思,“跟你有關係呀!”
“跟我有關係?”田青不明白了。
“對!梁滿囤垮了,能接手他的作坊的隻有你了!”
田青搖搖頭,“我?我又不會熟皮子。”
“裘老板也不會熟皮子,有了牛師傅他就照樣當皮匠鋪的老板。我已經給你準備了一個師傅,就是接替牛師傅的那個掌桌的,此人姓趙,牛師傅的真配方,現在就在此人手裏!”
田青還是搖頭,“那也不成,我也破產了,沒有這麼多的錢盤下他那麼大的一個作坊。”
“錢不是問題,我借給你,我不要你的利息。你別問我為什麼,我就是闊小姐開窯子,圖個樂和!看見梁滿囤倒黴我就樂啊!他害了你姐姐不算,還把你弄進了大牢,丟了幾年的積蓄,還差點要了你們兩口子的命!現在正是你報仇的時候了!”田耀祖數著滿囤的罪狀,氣又上來了。
“他是挺可恨的。”田青小聲說了一句。
“你應該對他恨之入骨!以牙還牙!”田耀祖可不管那些。
“您還是讓我好好想想吧。”田青還是猶豫。
“還想什麼?你可真不像我——我的脾氣。”田耀祖差一點兒又說走了嘴,“我要是碰到這樣的機會,眼皮都不帶眨一下,立馬就把他的作坊奪過來!讓梁滿囤上大街上提打狗棍要飯去吧!喝!我高興!真高興!”田耀祖連幹了三杯酒,眯著眼睛醉意矇矓地看著田青……那是他的親兒子啊,他現在把什麼都給了自己的兒子也是在所不惜的。
徐木匠知道田耀祖請田青,就跟了田青,一直在棺材鋪外等著,聽裏麵田耀祖說得熱鬧,可又聽不清具體內容,他這個急啊,可又不能貿然進門,隻好蹲在了窗前的地上。
田耀祖到底還是喝多了。田青攙扶著喝得醉醺醺的田耀祖回到住室時,田耀祖借著酒勁一把握住了田青的手:“田青,你要是我的兒子該多好啊!可憐我老了老了膝下無子,都是自己造的孽啊!把好好的一個兒子弄丟了。”
“田老板,咱倆都認一家子了,您的兒子我幫您慢慢找,興許能找回來。”
田耀祖搖搖頭,“找不回來了。田青,咱倆一家子都認了,幹脆我認你當幹兒子吧。”
田青一愣,“田老板,使不得使不得。我已經認了一個義父了,再認一個恐怕不合適。”
“你是說徐木匠?”
“是。徐木匠對我恩重如山,他理應是我的再世父親。”
田耀祖黯然地點點頭,“說來也是。”
“田老板,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您好好歇著吧。”田青給田耀祖掖了掖被角,轉身走了出去。田耀祖看著田青的背影,喃喃道:“兒啊!我的兒啊!”兩行淚水順臉頰而下……
田青走到了街上,長長地出了口氣。徐木匠從地上站了起來,朝田青追了過來。
“徐伯伯?您怎麼在這兒啊?”
“現在兵荒馬亂的,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去,我有些不放心。”
田青樂了,“看您,我又不是小孩子。您等多久了?”
“剛剛來。田老板都跟你說什麼了?”
田青歎了口氣,“梁滿囤破產了。”徐木匠一愣。“等我回去慢慢告訴您,走吧。”
田青和徐木匠邊走邊聊,徐木匠更擔心的是田耀祖說出自己的身份。“田老板除了告訴你梁滿囤破產了,沒說點兒別的?”
“這個田老板挺有意思,多喝了幾杯,喝多了,非要認我當幹兒子。我哪能瞎認幹爹呢?再說,我也不了解他。”
徐木匠出了口氣,又歎了口氣,“作孽啊。”
“徐伯伯,您說什麼?”
徐木匠忙掩飾道:“啊。沒說什麼。我想啊,你往後沒事少理這個田老板,開棺材鋪的,身上陰氣太重。”
“徐伯伯,看不出您還挺迷信的。”田青樂了。
田青回去和豆花也說了田老板要借錢給自己的事,豆花也感到奇怪,奇怪得有點兒離譜了。“你沒問過他,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而且有這麼好的事兒,你怎麼不答應呢?”
“徐伯伯不是說讓我對他加點兒小心麼?他酒喝多了點兒,還非要認我當幹兒子。”
“啊?這田老板的舉動是太讓人費解了。你答應了?”
田青搖搖頭坐了起來。“收買梁滿囤的作坊,我不是沒動過心思,這個作坊在梁滿囤手裏辦得不景氣,是因為梁滿囤隻懂手藝,不懂經營。如果我接手了,還是這個作坊,還是這幫人馬刀槍,我能把它辦得比裘老板在世的時候更有聲有色。”
“你這話我信!”
田青笑問:“不是你哥吹牛?”
“真的,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豆花認真地說。
“可是我不想接手裘記作坊。”
豆花也坐起來。“為什麼?你是礙著跟梁家的麵子?”
“有這個成分。可更主要的是我對開作坊不感興趣,我想經商!”
“經商?”豆花問。
“我不是借著拉駱駝的機會把經過的幾個地方所有的製皮作坊全都熟悉過了麼?我又把俄羅斯的收購皮貨商戶也聯係過了。”
豆花明白了,田青是想把這些皮貨作坊出的皮貨全收購來,轉手賣給俄國商人。“你腰裏有幾個大子兒?還包攬整個口外的皮貨買賣?你呀,包攬梁滿囤的壞牛皮吧!”
“不急,不急,你當家的有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
“說出來就不靈了。”
豆花打了田青一拳,“你還小水蘿卜——拿一把了。你不說呀,我還不問了呢。睡覺,做你的發財夢吧!”她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