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木匠臨走去了淑貞家,想到這將是永別,二人心裏都很難過,難舍難分之情讓兩人長久地相擁在一起。“我給你唱一個哥哥唱給妹妹的《 走西口 》吧。”徐木匠摟著淑貞唱了起來:
叫一聲妹妹喲,你淚莫流,
淚蛋蛋就是哥哥心頭的油!
實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繞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聲妹妹你不要哭,
哭成個淚人人,叫哥哥咋上路?
叫一聲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親哥哥不好受,
為你碼好柴,為你換回油。
棗樹圪針為你插了一牆頭,
啊,親親,
到夜晚你關好大門放開狗……
淑貞伏在徐木匠身上哭了起來,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田青背著書篋走進院門,“娘!我回來了!”可是房裏的燈忽然滅了,傳出一陣忙亂的響聲。田青一驚,一腳踢開房門,衝了進去。一個木匠工具箱子擺在灶台上,他從裏邊操起一把斧子,朝裏屋闖了進去。
徐木匠推開後窗,身手敏捷地一縱身跳了出去。
田青看見了徐木匠的背影,一斧子砍過去,淑貞嚇得驚叫一聲:“田青!”
田青的斧子砍在了窗台上,他拔了幾下沒拔下來,縱身要往窗外跳。“我非剁了他!”
淑貞慌忙地扣著衣扣,“不要啊!田青!”
田青回身看了一眼娘,“這麼說,他們沒有瞎說,這都是真的!將仲子兮,無逾我裏!”
淑貞一下子捂住了臉,哀哀地哭了起來。
田青看看砍在窗台上的斧子,“我知道這個奸夫是誰了,我要親手宰了他!”
“田青,不要啊!是娘對不起你!娘給你丟人了!”
田青兩眼冒火,瞪視著淑貞,“你是給我們田家丟人了!我爹在口外辛辛苦苦地賺錢養家,你卻……”田青一使勁,把斧子從窗台上拔了出來,往院裏的石礅子上砍著,砍得石礅子火星四濺。田青一邊砍一邊惡狠狠地念叨:“徐木匠!徐木匠!徐木匠!你人麵獸心!狼心狗肺!你跑了就成了?你跑到天邊兒我也要追上你,砍死你,剁碎了你!”他又掄起沒了刃的斧子,把木匠箱子砸爛了,然後發瘋一般地朝院外跑去……
田青跑到梁家門口,瘋狂地拍打著大門,“姐!姐!快開門,我是田青!”
丹丹睡得正香,梁滿囤像個孩子似的拽著她的手。田丹丹聽見了田青的敲門聲,她忙把手從梁滿囤手裏抽出來,披上衣服,給梁滿囤掖了掖被角,這才急急忙忙地走了出來。田丹丹輕手輕腳打開大門。“弟,你這是怎麼了?”
田青捂著臉哭了。“姐!……”
田丹丹回頭看了看,忙把田青拉著往遠處走去。到了離梁家門口遠一點的一棵大樹下,丹丹才對田青說,“你別哭啊,我公公婆婆都睡著了,別吵醒他們。你不在縣城讀書,回家來幹什麼?是誰欺負你了?告訴姐。啊!”
“咱娘!娘不但欺負了我,還欺負了咱爹。”
田丹丹一愣,“胡說!娘恨不得把你含在嘴裏都怕化了……”
田青抱住了頭,蹲在了地上,“姐,咱娘給咱爹戴綠帽子,跟那個徐木匠……我不想讀書了,我要去走西口!我要去找咱爹!”
田丹丹明白了,她歎了口氣。“弟,娘和徐伯伯的事還是讓你知道了。”
“姐,你說什麼?這麼說,你早就知道?”田青怔住了。
田丹丹點點頭。田青急了,“你!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怎麼攤上了這麼一個不知廉恥、不守婦道的娘啊!我非親手殺了那個衣冠禽獸的徐木匠!”
“胡說!”田丹丹抬手重重地打了田青一個耳光,她的眼淚刷一下流了下來。“弟啊,咱娘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娘啊!你怎麼能這麼說她?還有徐伯伯,要不是他,我們娘仨早就餓死凍死了,你還能去私塾讀書?那都是徐伯伯掙來的血汗錢啊!徐伯伯是我們娘仨在這個世上最大的恩人啊!”
“姐,我讀書的銀子不都是爹在口外托人捎回來的嗎?跟徐木匠有什麼關係?”
“弟,聽姐慢慢地告訴你……”田丹丹一五一十地向田青說了田家的往事,她早已哭成了淚人。田青聽後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姐,我真不是個東西!我真是個忤逆之子!姐,書我是不能念了,徐伯伯掙點錢不容易。再說,我也念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要去走西口,掙了錢,好好孝順娘和徐伯伯,再把咱那個田家大院贖回來。姐,你就等著吧。弟這輩子一定讓你和娘過上好日子。”
田丹丹含淚點了點頭,“姐等著這一天!”忽然她一激靈,“弟,咱娘是個多自尊的人啊,出了這樣的事,娘可別想不開啊。快回家看看去!”
田丹丹和田青拔腿往家裏跑去……
淑貞看著瘋一樣跑出去的兒子,心已經碎了。她從櫃子裏找出當年在田家當少奶奶時穿過的一件衣服,慢慢地穿上,然後坐到破舊不堪的梳妝台前,慢慢地梳起頭來,眼淚嘩嘩地流著。她化好了妝,擦幹了眼淚,她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紅漆小木匣子,從裏邊拿出一串銅錢。淑貞坐到田青讀書用的那張破書桌前,鋪開一張紙,提筆蘸墨寫了起來……
“田青,我的兒子,娘無顏再麵對你了。其實,娘早就想死了。從打你爹輸光了家產,把我也輸給了人家的那天起,我就生不如死。可是,那時候你才一周歲,我死了你可怎麼活啊?娘是咬著牙,把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到肚子裏,才活到了今天!田青,從今以後,沒有娘在你身邊噓寒問暖了,你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呀!我的苦命的兒子啊!這些銅錢是娘給你預備的束脩,你要好好讀書!娘還要告訴你,不要記恨你徐伯伯,他是咱們娘仨這輩子最大的恩人!娘最後一次求你了!一定要聽娘的話!否則,你會後悔終生的。娘絕筆。”
淑貞把這串銅錢壓在了給田青寫的信上,拿著繩子走出了房門……
淑貞手裏拿著那根繩子,站在一棵孤零零的歪脖樹下,抬頭看了看皎潔的月光,自語道:“今晚的月亮真亮啊!上路省得摸黑了。”淑貞把繩子用力一甩,搭在了歪脖樹的樹杈上……
田丹丹和田青慌慌張張地跑進房裏,屋裏還點著燈,兩人大聲喊著“娘!”田丹丹看見了壓在那串銅錢底下的信。田青一把把信捧在手裏,手在不停地顫抖……田丹丹在一邊焦急地看著田青:“弟,娘都寫什麼了?”
田青扔掉信,悲痛欲絕地喊了一聲:“娘啊!”
田青瘋了似的向外跑去,田丹丹也哭著追了出去……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月亮地裏奔跑著,叫著:“娘!”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村外,借著月光,一眼看見了吊在歪脖樹上的母親。田丹丹嚇得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娘啊!你不該啊!”
田青連滾帶爬地跑到了歪脖樹下,抱著娘的大腿回頭喊著:“姐!快過來幫我把娘放下來!”
田丹丹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哭著一邊幫田青把娘從樹上抱了下來。田青哀號著,“娘!是兒子錯了!是兒子害了娘啊!”
田丹丹鎮靜了,她伸手摸了摸娘的身子,“弟,娘的身子還沒涼,舌頭也沒伸出來,還有救!快把娘抱起來!讓她坐到你腿上!”
田青也不哭了,忙抱過娘,使勁掐著娘的人中,大聲地叫著:“娘!娘!娘啊!您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