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淑貞急得一跺腳道:“這怎麼能行呢?今天是他兒子擺‘周歲酒’,長順,你再去一趟,無論如何得把大少爺叫回來,客人都等著呢。”少奶奶淑貞放低了聲音,她不想讓坐在院子裏的老太爺聽著。

“站住!”田老太爺早聽到了,他喘著粗氣對長順說:“不用去了!”田老太爺衝淑貞擺了擺手,無限悲涼。“罷了,由他去吧。好在我還有個孫子小田青。把孩子抱來,抓周!我不相信田家的子孫都不可救藥了。抓周!”田老太爺高聲吩咐道。

見田老太爺發了話,淑貞也隻好作罷,吩咐下人準備抓周。下人們一下子忙碌起來,擺桌子的擺桌子,放東西的放東西,小少爺田青也被奶媽抱了進來。這抓周是大戶人家在孩子周歲時舉行的一種儀式,就是在孩子周圍擺滿各種吃食玩具、珍寶物件,在沒有大人引導的情況下,任孩子自由抓取,以此來判斷孩子將來的誌向。

今天田老太爺給孫子擺周歲酒宴,還有一個重要的心事,那就是看孫子田青抓周時抓到了什麼,別人可以不在意,他可一直都在想著這事,他已經把田家的興旺發達寄托在孫子身上了,但願孫子別像自己的兒子田耀祖那樣,成了一個敗家子。

一張花團錦簇的大錦席擺放於中堂正中,錦席上擺著佛道儒經卷、金銀珠寶、印章、筆墨紙硯、書籍、玩具、算盤、賬冊、秤尺刀剪、升鬥、首飾、彩緞花朵、胭脂盒、各種吃食……

淑貞和丹丹攙扶著田老太爺走到香案前,秉燭焚香,敬告天地,虔誠地祈禱了一番。田老太爺走到錦席前看了看,坐到太師椅上,“有骰子嗎?”

眾人一愣,都看著老太爺。

“我問有骰子嗎?”田老太爺提高嗓門。

淑貞搖搖頭。她自然最明白不過公公的心事,一開始就吩咐下人不要擺骰子,有一個田耀祖已經夠了,她真的怕自己的這個兒子也和他爹是一個貨色,那她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田老太爺一擺手,“長順,去拿副骰子來!”

“爹,您是不是讓耀祖氣糊塗了?抓周哪有抓骰子的呀?”淑貞忙上前阻止,下人們也偷偷傳遞著眼色。

田老太爺手杖在地上拄了拄,衝在場的人說道,“我沒糊塗!我就是要骰子!”

“爹!”淑貞叫了一聲,想要阻止田老太爺。

“我就是要看看小田青長大了,是不是也像他那個不爭氣的爹一樣嗜賭如命!”田老太爺有些悲涼地說。“當年,耀祖那個孽子抓周的時候,他的祖父要試試他將來的誌向,便將那世上所有的珍稀之物都擺在了錦席之上,讓他來抓。誰知道啊,他一概不取,伸手便抓過了一個脂粉盒和一個骰子。”

淑貞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睜大了眼睛。

田老太爺歎息一聲接著說:“我的老父親勃然大怒:‘此兒將來必是酒色之徒!’氣得他老人家當時就拂袖而去。誰知道啊,耀祖現在的所作所為,真的被他老人家不幸而言中了。”田老太爺閉上了眼睛,一滴混濁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我們田家四代單傳,怎麼就偏偏出了耀祖這麼個不爭氣的孽子啊!我……我真是愧對田家艱苦創業的列祖列宗啊!”

淑貞哽咽了。

田老太爺揮揮手道:“去,拿骰子!我倒要看看我們田家到了小田青這一代,還能不能重振祖業?!”“去吧長順,找副骰子來。”淑貞對長順說。此時她已經平靜了,什麼人什麼命,該來的來,該去的去,兒子是自己生的,無論啥命她都得麵對,都得認。“馮媽,把小少爺抱過來,聽祖父訓示。”淑貞顯出了少奶奶的風範,衝奶媽擺擺手,自己也站到了田老太爺身後。

奶媽把小田青抱到田老太爺麵前。田老太爺看著小田青,抬起手疼愛地用手指頭拂拂田青的小臉蛋,“孫子啊,二百多年前,我們田家的祖上是靠走西口發的家。他們一開始在口外,是靠給人家拉駱駝,後來又推著獨輪車走街串巷賣布頭,就這麼一步一步發達起來的。我們田家大院前前後後建了二百多年,才有了今天這個規模。田家四代單傳,能否重振祖宗的家業,就全靠你了!”田老太爺的話說了一半,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剛剛九歲的田丹丹趕緊跑過來給爺爺捶背,“爺爺,您別生氣了,弟弟和爹不一樣,弟弟長大了肯定不是敗家子。”

田老太爺忍住咳嗽,撫摸著丹丹的頭樂了,“我孫女說得對,承蒙祖宗蔭庇,小田青一定能重振祖業。”

“馮媽,你去把客人們都請過來,看孩子抓周吧。”淑貞對馮媽吩咐著。她把一副骰子放到了錦席上,跟那堆擺好的物件混在了一起。

田老太爺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好啦,開始吧。”

奶媽把小田青放在了錦席正中,他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這些物件,興奮極了,眾人都屏息靜氣地看著小田青。這裏最緊張的就要數淑貞了,她一邊看著兒子的手,一邊又偷看著田老太爺的臉色。就見兒子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東西,並不伸手去拿。少奶奶淑貞急了,她忍不住地蹲下身指著金銀七寶,“兒子,抓這個。”

“淑貞,不要誘導他,任其挑選。”田老太爺不動聲色。

淑貞隻好站起身,但一雙眼睛卻一刻不離兒子的手。這時就見小田青啊啊地叫著,一隻小手接近了骰子。

田老太爺閉上了眼睛。淑貞咬住了手,旁邊的人連大氣都不喘了。小田青忽然伸出一雙小手,繞過骰子抓起了一個小算盤……

“娘的好兒子!”淑貞一下子抱起了小田青,使勁在孩子臉上親著,眼睛裏閃著淚花。“爹!爹!您快看啊!”她把孩子抱到田老太爺跟前。

田老太爺睜開眼睛看見小田青手裏的算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哎呀,小少爺一下子就抓到了個算盤。這說明他將來也一定是個有名的晉商!”

“對,算盤一響,黃金萬兩嘛!”

“這孩子長大了一定能開一個比大魁盛還要大的大買賣!”周圍圍觀的人們七嘴八舌地感歎著。

田丹丹抓起金銀七寶塞到小田青手裏,“弟弟,抓這個。這是金子!”

田老太爺捋著胡子苦笑了一下,“沒抓到骰子就好。”

“有了算盤就有了點石成金的手指了。不抓金子,也有金子嘛!”黃先生說。

“恭喜恭喜!”眾人也齊聲附和。

田老太爺站起身,“多謝諸位的吉言!大家請入席吧!”

夜色降臨了,田家大院門前的紅燈籠點亮了,喧鬧一天的田家大院此刻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息。下人們忙活了一天,早就收拾停當熄燈睡覺了,隻有少奶奶淑貞的房裏還亮著燈。

淑貞的眼前放著那把算盤,看著看著淑貞的眼淚就落下來了……她回頭看了看熟睡中的一雙兒女,給他們蓋了蓋被子,抬腳出了房門。她要去找田耀祖,要和他說:你可以不管這個家,但你不能不管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將來是有出息的,他一把竟抓住了算盤!

淑貞提著燈籠輕輕地打開大門,腳剛一跨過門檻,便嚇得一聲驚叫,燈籠失手掉在地上。

睡在門房裏的長順,披著衣服跑了出來,“少奶奶,出什麼事了?您這是要去哪兒?”“長順,你快看看,那是什麼呀?”驚魂未定的淑貞指著門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說。長順拾起地上的燈籠,壯著膽子走了過去,燈籠照在了一張黑乎乎的臉上,長順嚇得調頭就跑了回來:

“哎呀!我的媽呀!這是人還是鬼呀?”

“哪來的鬼?走,過去看看。”淑貞和長順壯著膽子,向倒在田家門洞裏的那個人走了過去。“長順,把燈籠湊近點兒。”

長順大著膽子把燈籠湊得近些,隻見一個人躺在地上,臉上全是泥土,臉上和裸露在破袍子外的胳膊上被火燒傷,肉都揪揪在一起化膿了。

“天哪!怎麼燒成這樣?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淑貞把手指頭湊到那人的鼻子下。

“少奶奶,還有氣嗎?”眼瞧見真是人,長順這才不怕了。

“長順,快把他背到你房裏去,他還活著。”淑貞吩咐道。

長順把燈籠交給淑貞,俯身吃力地背起了那人。兩個人也不敢聲張,悄悄地把那人背到了門房。

“快放到床上。”淑貞熄滅了燈籠,幫長順放下人。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披散著蓬亂卷曲燒得所剩無幾的頭發,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分辨不出顏色的蒙古袍子。“好像是從口外來的蒙古人。”淑貞猜摸著。

長順放低了聲音,“我說少奶奶,該不是從口外殺人越貨,逃到我們這裏來的吧?”

“不管是什麼人,總不能見死不救,你快去打一盆熱水來。救人一命,總是有好報的。”

“喂,你醒醒,醒醒啊。”淑貞俯下身輕輕叫著。

那人慢慢睜開眼睛,掙紮著想坐起來。淑貞忙伸手按住了,“別動,你昏倒在了我們家門口,我一會兒就派人去給你請大夫,你能聽得懂我說話嗎?”淑貞盡量將語氣放輕了,安慰著眼前受傷的男人。

那人輕輕地點了點頭,聲音細弱地,“水,給我點水喝。”

“你會說漢話?”淑貞又輕聲問道。

那人虛弱地點點頭。

淑貞站起身,倒了一碗水遞到那人嘴邊上。那人渴極了,捧著碗咕咚咕咚地把水喝了下去。喝罷水,頭一歪,又昏睡過去。淑貞憐惜地歎了口氣。

長順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淑貞讓他快去樂生堂把胡大夫請來。長順“唉”了一聲,忙又提著燈籠向外走去。淑貞想了想,起身把窗簾拉好,把一塊手巾在熱水盆裏攪好擰幹,俯下身幫那人輕輕地擦拭著臉上的汙泥,心裏想著這人的來曆,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告訴老太爺。

那人一直就昏睡著,淑貞這麼動他都沒醒,淑貞擔心他還會不會醒過來了。好在樂生堂的胡大夫很快就來了,他給那人號了脈,又查看了一下傷情。“這人的體格甚是健壯,像是習武之人。隻是身體多處受了火燒之傷,加之奔波勞頓,多有虛虧。我給他開幾服藥,內服加上外敷,好生調養幾日,就無甚大礙了。隻是臉上和身上的燒傷之處要留下傷疤,這人得破相了,恕老夫才疏學淺。不過傷成這樣,恐怕華佗再世也無回天之力了。”

“胡大夫,看您說的,真是太謝謝您了。”淑貞放了心,忙說。

“難得少奶奶一副菩薩心腸,醫家治人之疾,應有割股之心,我隻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胡大夫倒是很欣賞田家這位少奶奶的義舉,馬上便開了藥方。長順一麵代少奶奶送大夫出門,一麵又帶了藥方去抓藥。

淑貞和衣靠在椅子上,望著眼前昏睡的男人,等著長順回來,也是一夜沒消停。

田耀祖也一夜沒消停,連輸幾局,實在玩不下去了,他才哈欠連天晃晃悠悠地從茶館裏走了出來。一直等候在門口的錦緞小轎馬上抬到了田耀祖麵前,轎夫掀開轎簾,“大少爺,請!”

田耀祖貓腰鑽進了轎子,轎夫喊了一聲,“起轎!”

轎子一顫一顫地晃悠,田耀祖卻沒了睡意,他想這麼晚了我回家幹什麼,興師動眾的不得消停,就是挨罵也得等明天再說。所以轎夫問他是回府上還是上別處時,他立刻說,“廢什麼話?少爺我什麼時候從‘聚財樓’出來直接回過府上?老地方,桃紅姑娘還等著我呢。”

第二天田耀祖一進家門,就見田老太爺坐在院中的搖椅上曬太陽。田老太爺看著田耀祖,一陣咳嗽襲來,田丹丹攥著小拳頭給爺爺捶著背。

田老太爺用拄棍使勁在地上敲著。

田耀祖忙上前說:“爹,一大早晨,您這是幹什麼呢?吃多了消食兒呢?”

田丹丹叫了聲,“爹回來了!”“你個敗家子兒!混賬王八蛋!我氣都快讓你氣死了,還消食兒呢。”田老太爺忍住咳嗽。

田丹丹咧著小嘴樂了。

田耀祖瞪了女兒一眼,嘻皮笑臉地說,“爹,您可別為老不尊啊,怎麼張嘴就罵人?您不是老跟我說咱們家是忠厚傳家,詩書傳家的嗎?您罵我是王八蛋,那我這蛋是誰下的?您這不是在繞著圈罵自己呢嗎?”

田老太爺從搖椅上站了起來,“你個孽子!我罵你?我還要打你呢!”

“爹!快跑!爺爺要打你!”田丹丹拉著田耀祖就跑,田耀祖一邊讓女兒拉著,一邊回頭衝田老太爺說,“爺爺不是要打爹,爺爺那是早晨吃多了,要消消食兒。”

田老太爺舉著拄棍向田耀祖打過來,“我打死你個孽子!我打死你!”

田耀祖一下子鬆開女兒的手,抱著腦袋跑在了前邊,嘴裏還不老實地說著,“‘養不教,父之過’!你打我幹什麼?”

田老太爺一屁股坐在了搖椅上,禁不住老淚縱橫,“‘養不教,父之過’!‘養不教,父之過’!……”

田丹丹跑回田老太爺身邊,掏出小手絹給爺爺擦著眼淚。

田耀祖抱著腦袋一下子跑進了門房,正撞見少奶奶淑貞給那個受傷的蒙古漢子喂藥。田耀祖一愣,他看看淑貞又看看那個蒙古漢子,忽然咧著嘴樂了:“呦嗬,大少奶奶,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躺在床上的蒙古漢子掙紮著想坐起來,淑貞伸手按住他,“別動。”淑貞沒理睬田耀祖,接著給他喂藥,那人看著田耀祖,不安地躲避著淑貞的藥碗。

田耀祖一把搶過淑貞手中的藥碗,把藥潑在地上,“大少奶奶,我問你呢,這人是誰?”

“田大少爺,把輸了的五百多畝地都贏回來了?”淑貞站起身,看著田耀祖。

田耀祖指著床上的蒙古漢子,氣急敗壞地說:“我說你行啊,這都明目張膽地把野男人領家來了。”淑貞也不申辯,抬起手打了田耀祖一個耳光。田耀祖一下被打暈了,他一手摸著自己的臉,一手指著淑貞,“你!你敢打我!?”

淑貞瞪著田耀祖一句話說不出,委屈的眼淚刷一下流了下來。那個蒙古漢子掙紮著從床上下來,衝淑貞一拱手,“多謝少奶奶救命之恩!”說罷,晃晃悠悠地向門口走去,剛走了幾步,就摔在了地上。淑貞一邊往起扶蒙古漢子,一邊大聲地喊道,“長順!”長順跑了進來。“還看什麼?快點幫我把他扶到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