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田家大院在祁縣稱得上是富貴之家,高聳的門樓顯得威武氣派,兩隻紅燈籠常年高懸在兩邊,寬大的兩扇大門上鑲著兩隻鋥亮的大銅環,雖然那是留著來人敲門所用,但對田家的大門來說,就是一對擺設,田家的大門從來都是洞開著的。這是田老太爺的主張:為人光明磊落,做事正大光明。

這一天,田家大院一早就新換了門前的燈籠,院子裏也清水潑淋,掃得一根草屑都不見,兩盆石榴花開得正豔,端擺在正房的台階下。下人們都換上了年節才穿的衣服,滿麵笑容地聽候著主人的派遣。田老太爺身穿藏青色的夾袍,外麵套著赭紅黑花的馬甲,衣著整齊,捋著胸前的胡須站在青石板鋪的台階上,迎接著前來賀喜的賓客。

今天是田老太爺為孫子擺“周歲酒”的日子。

“田老太爺,我這兒給您道喜了!田家大院後繼有人了!”來客是藍老板。

“同喜同喜!藍兄,請客廳用茶吧!”田老太爺開心地笑著迎接著來客。

又一輛驢車停在了大門口,田老太爺迎上去招呼道:“哎呀,洪老弟!”

“田老太爺!您好啊!”

“好,好。你不是去口外了嗎?”田老太爺拉過來人的手。

“我剛從口外回來,聽說您為孫子擺‘周歲酒’,我得討您一杯水酒喝呀!”洪老板開心地說著。

田老太爺也開心地接過話道:“好好好,一會兒我一定多敬洪兄幾杯!”

“好,今天我是不醉不歸!”洪老板爽聲地笑著。

“你口外的生意一定是財源茂盛吧?”田老太爺關心地問道。

“借您的吉言。不過,因為外國人資本的介入,我們的生意就清淡多了。可是大不如三十年前您在口外開銀號的時候了。”洪老板謙虛地說道。

田老太爺受到了恭維自然高興,一直陪著這位洪兄走到客廳門口才鬆開手說:“那就請客廳用茶吧!一會兒咱們再細談。”

為了孫子擺的“周歲酒”,田老太爺早就吩咐下人們準備了好幾天,但少奶奶淑貞並不十分開心。淑貞過了年就二十八歲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她生得天生麗質,加上性情溫柔,為人謙和寬容,家裏的大小事情並不需要她操心,因此並不顯老。加上這第二個孩子是個男丁,讓田家有了續香火的,她也了卻了一份心思。月子裏調養得好,臉上越發放出光澤來了,白裏透紅,一按都要出水了。

讓年輕貌美的少奶奶不開心的是田家的兒子,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爹,已經又是一晚沒回來了。她一邊給小少爺田青穿新衣裳,一邊往窗外看著,見長順走進來忙調過身子問:“大少爺怎麼還沒回來?”

長順也不客氣地說:“他?一定是屁股讓賭場的椅子給粘住了。”

淑貞抱過孩子歎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他還去賭!你快去把他找回來,就說老爺叫他!”

長順應了一聲,向大門外走去。

祁縣有好多茶館,大多開在商鋪林立的街市,多是為那些洽談生意的商人們提供一個幽雅的場所。這些年隨著商鋪的增多,茶館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漸漸地發展到了不光喝茶談生意,而且也擺開了賭局。“聚財樓”便是生意最紅火的一個。

熱氣騰騰的蓋碗茶端在手上,人們圍桌而坐,有邊喝茶邊聊天的,也有彈曲賣唱的。店小二手提銅壺邊跑邊吆喝著穿梭在各個茶桌中間,忙得像隻腳不著地的鳥。樓上的一個雅間裏正開著個賭局,參賭的隻有兩人——田家大院的大少爺田耀祖和祁縣有名的賭棍夏三。中間坐著的見證人,是茶館的老板。

此時的田耀祖賭興正濃。要說這個田耀祖還真是長得一表人才,中等個兒,國字臉,兩隻眼睛看上去也透著精明,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嗜賭如命的人。田老太爺本來把繼承祖業振興田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送他讀書,教他做生意,還給他取了個光宗耀祖的名。隻是誰也沒想到,長得像老子一樣的田耀祖,做起事來卻不抵老子十分之一。家裏的財產收入,往來賬目,在他眼裏就是取之不盡的銀子,至於這些銀子是如何掙來的,他卻不聞不問,特別是結婚九年一直有女無兒,他更有了夜不歸宿嗜賭如命的理由。

此刻田耀祖和坐在對麵的夏三拿著一個骰盅嘩啦啦地搖著,兩個人同時把骰盅蹾在桌子上,開始要點兒:

“四個四!”

“五個五!”

兩個人已經賭得四眼通紅,滿頭大汗。盅蓋揭開了,在場的人都瞪著眼睛看骰子。“田大少爺,這回您贏了。”茶館老板說。

田耀祖看著骰盅中的骰子,忍不住咧著嘴樂了,“嘿,看來剛才那手沒白洗,風水輪流轉,這一轉,運氣轉到我這邊來了,記上記上。”他迫不及待地從茶館老板手上搶過賬本遞給了夏三,讓他在賬本上簽字畫押。田耀祖這陣子淨在賬本上簽字畫押了,這下終於出了口氣。他盯著夏三在上麵畫完押後又拿過賬本解嘲地說:“念書時字沒寫好,倒是在這個賬本上練出了一手好書法,你們瞧瞧,‘田耀祖’這幾個字寫得都快趕上王羲之了。”田耀祖拿著賬本給身邊的二人看,“你們瞅瞅是不是?”

夏三和茶館老板看著賬本上田耀祖密密麻麻的簽字畫押,偷偷地交換了一下眼色,不露聲色地笑道:“是啊,你都要成了田羲之了。”夏三努力地克製住心中的狂喜,在一旁恭維說。

“再來再來!”田耀祖學戲文裏的道白腔調,“今日,我要殺你個片甲不留!”說完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

“田大少爺,別洗呀,萬一把好手氣洗掉了呢。”茶館老板故意打趣道。

“去去去!誰洗手了,這是加勁兒!本少爺在你的茶館都連著輸兩個多月了,今天這是時來運轉了!”田耀祖把袖子往上捋了捋,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

田耀祖和夏三拿起骰盅嘩啦啦地搖起了骰子,兩個人互相對視著,新一輪酣戰又開始了。

田耀祖差不多把“聚財樓”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家了,天天來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就像有人到時要吃飯睡覺一樣,每一次他都帶著無限的希望,希望自己能賭贏,然而幾乎每次都讓他失望,他總是輸,輸的結果是勾起他更大的癮,激起他更大的賭欲、更大的希望,循環往複的,他就像病入膏肓的人不可救藥了。今天他居然贏了,田耀祖甚至要飄飄然了。

長順從田家出來就放慢腳步,他在想怎麼樣才能把少爺找回來。這條田家到“聚財樓”的道他是太熟了,這麼說吧,這幾年光是這條道他都記不清跑了多少趟,每次都是去找大少爺回家。而這個屢叫屢不回的田家大少爺已經成了這條道上看不見卻實實在在存在著的一道風景——街上的人心裏都清楚,田家好景不長了。今天這小少爺周歲宴席的日子,能不能叫回大少爺還是未知數呢。田老太爺如此重視小少爺這個生日,因為這不光是一個孩子的生日的事,而是田家大院今後要興旺發達的大事。這是一個向世人的宣告,宣告田家子孫滿堂,興旺發達。長順哪能不懂得這其中的重要呢?隻是這少爺叫不叫得回來,他心裏可真是沒有底。

“我家少爺呢?”長順一進茶樓就問茶房。茶房用下巴指著身後的雅間道:“還用問我嗎,你家少爺除了這兒還能上哪兒?”

長順進了那個雅間,也不回避旁人衝著田耀祖說道:“大少爺!老太爺和少奶奶請您快回去呢。”

田耀祖手裏嘩啦啦地搖著骰盅,頭也沒回地道:“去去去!別來煩我。”

“大少爺,我也不想來煩您,可今天您得趕緊回去。”長順硬著頭皮又勸了一句。

夏三來了一句:“你家少爺今天手氣好著呢,他那脾氣你還不知道,一賭起來就六親不認,你個下人摻和什麼。”

一聽這話,田耀祖來了神兒道:“怎麼了?天塌下來把老太爺砸背過氣去了?”

“大少爺,瞧您這話說的,老太爺好好的。今天,府上不是正在給田青小少爺擺周歲酒席呢嘛。”長順忙說。

田耀祖拍拍腦門兒,“哎喲!我還真把我兒子這檔子事給忘到脖子後頭了!”

“算了吧,你我在這大戰了一天一夜了。我把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快回去辦正事吧!”夏三站起來要走。但誰都看出來這是在激田耀祖。

“夏三,夏三,慢著,慢著!你贏了錢抬屁股就走了?這也太不仗義了吧?”

“笑話,我是那路人嗎?”田耀祖果然上當了。

茶館老板在旁邊敲著邊鼓,“田爺您別冤枉他,夏三爺可不是那路人。”

長順早聽出了話外音,忙說:“大少爺,客人都到了,就差您這個主人了。咱回去吧!啊?”

田耀祖一把撥拉開長順,提高了嗓門兒道:“去,去!讓老太爺先招呼著。”然後對夏三說,“夏三爺,你別借坡下驢呀!我的手氣剛轉過來,你就不賭了,這還叫仗義?”

“好,再來再來!”夏三坐下來捋了一下袖子。旁邊的老板忙喊著讓茶房上壺好茶,喜形於色的樣子一點兒都不掩飾。長順看得明白,心想明明是這兩個人在圈攏田耀祖,他一急就去拉田耀祖:“大少爺,您還是……”聲音裏帶了懇求。

“你回去告訴老太爺和少奶奶,讓他們先招呼客人開席。就說我把輸的那五百多畝地贏回來了就回去。”田耀祖說得並不理直氣壯。

“那您不回去了?”長順做著最後的努力,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大少奶奶眼淚汪汪的樣子。

“回去個屁!我這剛見回頭錢就走了,手氣錯過了怎麼辦?我連憋了泡尿都沒去撒,就是怕好手氣順著尿道跑了。”田耀祖煩了。

茶館老板和夏三相視一笑。

長順索性不管不顧了:“大少爺,您還是回去吧,老太爺和少奶奶都眼巴巴地等著您呢。”

“滾!”田耀祖一瞪眼睛舉起了骰盅。

長順嚇得轉身往外跑,和端茶上來的茶房撞了個滿懷。

“眼睛哪?真是什麼主子什麼下人!”茶房一邊拾著摔破的茶壺,一邊衝長順吼著。此時長順哪有心思和他計較,他要趕緊回去給少奶奶報信。

田耀祖重新拿起骰盅嘩啦啦地搖了起來,啪地扣在桌子上,大喊了一聲:“開!”

然而這隻是田耀祖的一廂情願了,長順走後的一次次開局,樂的都是夏三了。田耀祖頭上的青筋突突跳著,聲兒都變了調兒,他又一次猛地把骰盅拍在桌子上大叫了一聲,“開!”

他又輸了。

“給我換副骰子!”他衝著茶館掌櫃喊道。

掌櫃也提高了聲,衝身邊的夥計使了個眼色道:“去,給田大爺換一副好使的骰子!”

把長順打發走後,淑貞就來到了前院,大院上上下下喜氣洋洋的氣氛讓她稍稍去了些不快,她托著茶盤輕快地走到田老太爺身邊,“爹,您喝口茶吧。”

田老太爺接過茶壺,嘴對嘴地喝了一口,問道:“耀祖呢?”

“爹,要不您回屋歇一會兒,我在這兒招呼一會兒?”淑貞岔開話。

“還泡在賭場上不回來?”田老太爺瞅了一眼兒媳婦。

“我讓長順去叫了。”淑貞忙說。

“這個不肖之子!我怎麼養了這麼一個兒子,家門不幸啊!”田老太爺咳嗽起來。

淑貞趕緊一邊替他捶背一邊勸道:“爹,您別著急,他一定是把田青過周歲的事兒給忘了。長順去告訴他了,誤不了開席。”

“這麼大的事他都能忘了,他還有人心嗎?”田老太爺看著少奶奶淑貞焦慮的神情,知道這事怪不得兒媳婦,便不再說了。

恰在這時,縣城私塾的黃先生走了進來。淑貞忙迎了上去道:“喲,秀才先生來了?”

田老太爺滿臉堆笑:“喲,黃先生來了?您可是田家的貴客呀!”

黃先生走到田老太爺麵前一抱拳說:“田老太爺,恭喜恭喜啊!”

“秀才先生,待我這孫兒到了讀書的年紀,還得有勞秀才先生給開蒙啊!您快坐,快坐。”說著將黃先生讓在了上座。

“呱呱之子,各識其親;之學,各習其師。老太爺想把孫子還交給我來教,黃某真是不勝榮幸。”黃先生往院子裏看了看,“府上大少爺,我那個學生耀祖呢?”

田老太爺一臉的苦相,說:“當真人不說假話——他還能在哪兒?我已經派人找去了。”

黃先生歎了口氣道:“‘教不嚴,師之惰’啊!”

田老太爺搖搖頭說:“孟老夫子說過:‘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也近乎於禽獸了。”田老太爺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淑貞趕緊遞上手帕,田老太爺咳出一口血痰,淑貞嚇得忙收了手帕。“爹,您別急,慢慢說,這怪不得您的。”說完向下人招了招手,偷偷把那個手帕塞給她,又小聲囑咐了一句,“別讓人看見。”

田老太爺倒是並沒理會,他潤了潤嗓子,衝黃先生歎息一聲:“我這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風中之燭,瓦上之霜,也沒有幾年可活了。”

“看您這話說的,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情嘛。您的清福還沒享夠呢!”黃先生何嚐不知田老太爺的苦衷呢?自己的學生田耀祖已經是田家的一塊心病了。

“先生說得也是,這人啊,越老越得活明白,愁也一天,樂也一天,還不如高高興興地活一天是一天。”田老太爺自嘲道。

見兩個人說起話來,淑貞便來到了大門外,一出門,就瞅見了回來的長順,她往後麵望了望,並沒有車轎的影子。“找到大少爺了嗎?”淑貞把長順拉到一邊。

長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喘息著衝少奶奶淑貞點了點頭。

淑貞再次往路上看了看,問道:“大少爺呢?”

長順喘勻了一口氣回道:“少奶奶,大少爺玩得正在興頭上,不肯回來。還讓我轉告老太爺和少奶奶,說他把輸掉的五百多畝地贏到手,就馬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