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獨光陰朝複暮,杭州老去被潮催。
至五代吳越,錢鏐建都杭州,在江幹造了一個閱兵的碧波亭,他的孫子錢弘俶就把這個亭子拿來觀了潮,還寫了一副有關錢塘江的最早楹聯:三千裏外一條水,十二時中兩度潮。
伍子胥的被拜為潮神,是杭州形成觀潮習俗的源起。相傳伍子胥自殺屍入錢塘江前,要求把自己的眼睛剜下來掛在吳國城頭看吳國滅。杭人以為他的靈魂在江中發怒而起潮,故每每八月中旬,樂工便奏樂歌舞,以豬、羊、金、酒沉入江中祭奠之……然那朝朝暮暮隨潮而來的凜凜然報仇雪恥之情,哪裏是幾柱香能夠平息的了的,江潮依舊年年來,到了北宋,觀潮成了“萬人空巷”的狂歡日。
我少年時讀潘閬的《酒泉子:長憶觀潮》,“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之句,總不解,手把紅旗在驚濤駭浪裏,怎麼旗幟還能不濕呢?後來才知,宋時,有一支軍隊是日日在錢塘江中教閱著水軍的。那些弄潮兒大概就是這些無所畏懼的越中男兒,他們一個個都是浪裏白條,執彩旗、樹畫傘,踏浪翻騰,騰躍百變,以誇才能。豪民香客,爭賞財物。他們是拿命在與大自然兒搏鬥啊,誰知又有多少人在此間喪命,無怪杭人傾城而空觀之。那種驚險刺激、時不時要倒吸一口涼氣的感覺,大概要比今天的海灘衝浪還有過之吧。
《水滸傳》中有一位英雄名叫張順,人稱浪裏白條,最後戰死在杭州湧金門的水閘門間。專家考證說《水滸傳》成書於杭州,其中有一個證據就說張順的水性從錢塘潮中而來。宋人龔聖與所作的《宋江三十六讚》,讚張順為:雪浪如山,汝能白跳,願隨忠君,來駕怒潮。這裏形容的,不正是錢塘江潮中的弄潮兒形象嗎?
南宋時,八月十八被正式定為觀潮節了。杭州人有那性急的,十一日便開始趕去看,到十六、十七、十八,十餘裏間,珠翠羅綺溢日,車馬塞途,沿途攤販林立,水果糕點,風味小食,酒菜鹵味,南北土貨,工藝特產,書籍字畫,應有盡有。
元代,錢江秋濤,成為錢塘八景之一,曆經明、清、民國、共和國,至今盛況不衰,隻是地點越來越遠了。今天杭州人觀潮,可以去兩處,海寧和蕭山。海寧鹽官是傳統的觀潮之地,坐車離杭州不到一小時路途,很近。鹽官鎮很小,但名氣很大,海寧人金庸的第一部武打小說《書劍恩仇錄》的重要場景,就出現在鹽官。規模恢宏的海神廟,正殿供著海神,左右供奉著吳越王錢鏐和伍子胥。陳閣老家的大宅園中,那株已經六百歲的羅漢鬆還在訴說著往事。民間野史中的陳閣老,乃是乾隆的生父,所以民間推論說因為有此淵源,乾隆才六下江南。四到陳閣老家,有一次還帶來三位皇子。有關這一切,金大俠的書裏都寫著呢。
不過鹽官當得上博大精深四字,主要原因還是因為有了大師級的文化偉人王國維。王國維的故居就在錢塘大堤下,王國維的學問,就是夜夜聽著濤聲做出來的吧。
四月裏,應著電視劇《人間四月天》的火爆。海寧這徐誌摩故鄉的人們,又趁機發起了春季觀潮的活動。青年學子們先朗誦一首林徽音的《你是人間四月的天》,再朗讀一首《再別康橋》,而我們呢,我們這些觀潮的人呢,先是靜靜地聽著,然後走上大堤,靜靜地等著。然後,潮水就如期而至了。
潮與人的關係,當然不會僅僅是觀賞遊戲的關係。大自然對人類從來恩威並舉,潮水給人民帶來的還有那千年的禍害。反過來,人民也一次次地治理著潮水。這裏,便要說說錢鏐了。
臨安城裏錢王祠有一幅楹聯寫全了錢鏐的功績,一代梟雄鑄吳越,千秋鼎銘事中國。
杭州,兩度帝王都,第一次為國都,就是五代的吳越國(公元907―978年),開國國王錢鏐,臨安人,家貧,販賣私鹽生,後從軍,統一了吳越十三州,割劇一方,被封為吳越王。錢鏐此人,從曆史上看,是個少有的國君。有領袖欲的人大多貪得無厭,而錢鏐卻審時度勢,保境安民,不窮兵黷武。看來他在這個問題上是非常明智的,所以能有保天下一統來作前提的思路,來確保自家江山土地人民的安穩。他活著的時候與臨死之際,都告其子孫,等到哪一天天下分久必合之際,一定要奉地稱臣。他這樣做,既避免了戰亂,也保全了他錢氏王族這一脈的香火繁銜,他自己也就成為了一個明君。
當時的五代十國,天下正亂,鄰近一些小國就來聯合他一起對付初起的宋室江山,他笑笑對臣下說:他們自己都正在火上烤著呢,我哪裏會去與他們做陪。他的臣民中,也有阿諛奉承之輩,其中有人建議他填了西湖,在上麵蓋王宮,錢氏家族將有千年王運。錢王說,百姓是靠西湖水灌田的,無水便無民,無民哪裏還有國君。再說,哪有千年不換人主的?我有國百年也就夠了。他依鳳凰山建了他的王宮,西湖這才有幸保留了下來。
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基本國策,人家用來興兵打仗的精力,他就用來了搞經濟建設,其中水利建設是他最著名的功績,世傳的陌上花開和錢江射潮,向為錢王的文治武功。
錢王射潮,說得是他為修捍海塘,招集民眾采來陽山之竹,造三千箭,又親率士兵五百,發箭射潮,頃刻間潮頭退至西陵,餘下弓箭埋在候潮門外,奠基成塘。
這隻是個傳說。但1982年底,杭州東南錢江畔,的確出土發現了中國水利史上著名的“錢氏捍海塘”遺跡,後梁開平四年,910年,錢王開國方三年,便因江潮為患,百姓受害,在錢塘江沿岸築長達百裏的海塘。以大竹破之為籠,長數十丈,裏麵裝大石,又以羅山大木做樁,竹籠橫堆,壘於岸,防止海水泛濫,有效製止潮患,堿地遂變成良田。一千多年過去了,至今還存六和塔至艮山門一段殘痕。
我少年時代,隔三岔五地要到保俶山上去玩,過保俶塔到那些大大墳起的石頭岩石上去時,要路過一條極狹隘的小路,上麵架著兩塊大石頭,那石頭上留著一對很大的印子,一邊一個,象一對足印,正好象一個巨人撐起腳來把石頭分開的樣子。人們告訴我說,這是錢王在這裏射潮的時候石頭滾過來時他撐開的腳印,靠力大無窮的本事撐開的一條石縫路。同行的男孩子紛紛上去對腳印,一個個又落了下來,誰都撐不上。畢竟,這是神話裏的錢王的腳印啊。
因為錢王對吳越百姓和宋趙王朝均有功勞,所以杭人從前建有錢王祠。最早叫表忠觀,就建在玉皇山上,觀裏還有蘇東坡撰的《表忠觀碑記》。直到明代,表忠觀才移到了今日的柳浪聞鶯錢王故苑上,俗稱錢王祠,祠內有一聯曰:力能分土,提鄉兵殺宏誅昌,一十四州,雞犬桑麻,撐住東南半壁;
誌在順天,求真主迎周歸宋,九十八年,象庫筐篚,混同吳越一家。
按說錢王對百姓還算不薄,但錢王祠卻興衰無定。抗戰時,錢王祠成了日本軍隊的馬廄。1949年以後呢,也不知怎麼的,又成了動物園。我小時常去那裏看動物,真不知道這裏是錢王祠。再以後,動物搬走了,這裏又成了聚景園,一個觀賞遊樂場所。年來西湖南線開發,錢王祠終於被修整得非常壯觀了,我曾去過那裏一走,見過錢王的巨大塑像,想,也許有一天,全世界的錢王子孫們會派代表到這尊像下一聚。原來錢三強、錢其琛、錢學森,據說還有錢鍾書,統統都是錢氏後裔啊。
潮王亦不僅僅是文人和國王的,潮王也是百姓與市民的。今天的杭州拱宸區有一條潮王路,潮王路上有一座潮王橋,這裏麵就有一個與杭州百姓有關的潮水的故事。說的是南宋錢塘門外一個小商人之家,有個兒子名叫樂和,這樂和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名叫喜順,兩人一起在私塾讀書。別人看他們是一對,就說:喜樂和順,合是天緣。這倆孩子聽進去了,就當了真,私下裏就訂了終身。誰知樂和的父親死活不同意,硬把他們拆開了。樂和不知如何把自己的心意傳到喜順心裏去,聽人說到潮王廟求助最靈,就去了那裏。在那裏他得了一個吉訊,非常高興,走到一塊碑亭旁,又遇到了一位老人。那老人手裏拿著一把“姻緣”的團扇,樂和上前測婚姻。老人一測,說樂和的妻子是一個熟人。又讓他到一口井邊往下看,樂和一看,激動無比,井下映出的正是喜順。一高興他就醒了過來,原來他在碑亭裏做了南柯一夢。再看那碑亭裏石碑刻字:……其神石瑰,長慶間(821—824)竭家資,築塘捍水,沒為潮王。原來剛才夢到的那個老者就是潮王石瑰。相傳唐代長慶年間有個叫石瑰的杭州人參與抗潮遇難,官府立他作了潮神,還為此築廟。
樂和回家把事情和父親一說,父親還是不同意,說自己是做小本生意的,喜順家是大戶人家,兩下裏不相配,這事情又擱了下來。到八月觀潮會,這兩個年輕人才在觀潮時相遇。也許是太激動了吧,順娘失足被潮水卷走,樂和舍身相救,也一並席卷而去,待二人被救上岸,已經兩具相互擁抱著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