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讀西湖 第十四章
觀潮:素車白馬過錢塘
如果您從秋天來,請不要錯過八月十八的錢塘潮。
我們想知道一個湖的故事,但我們先從一條江說起。錢塘江和西子湖挨得很近,它們倆和大海也挨的很近。所以我們可以這樣比喻說,西湖是大海的嬰兒,又是錢塘江的小弟弟。曾經當過浙大校長的竺可楨先生,在他的《杭州西湖生成的原因》一文中說的很清楚,也很權威:假使我們能追想錢塘江初形成時候情形,一切衝積土尚未沉澱下來時,現在杭州所在的地方,還是一片汪洋,西湖也不過是錢塘江口附近的一個小小灣兒。後來錢塘江沉澱的泥沙,慢慢的把灣口塞住,變成了一個瀉湖。這個瀉湖,也就是西湖。
可見,沒有錢塘江,就沒有西湖。
多年前,我曾長驅直入浙西開化深山老林的蓮花尖。此處乃浙、皖、贛三省交界處,錢塘江南源頭。一條山澗從密林深處瀉下,直向遠方。我用一隻腳跨過澗水,大聲宣布,我一步就跨過了錢塘江!
與此同時,我沿著山澗到全中國相思鳥棲息最多的馬金溪畔。我再往前走,進入了有蔗田和桑園澤披兩岸的常山港。接著,從屯溪到建德梅城的新安江開始了,借問新安江,水清何如此,江麵上為何又生出這樣神密的白霧?來不及繼續唐朝李白的好奇了,我又駛向了梅城至浦陽江口的富春江,富春江風煙俱靜,碧水藍天,風光絕佳,是大文學家鬱達夫的家鄉。
少時家住富陽城,和鬱達夫的晚輩同過學。學校就在鸛山腳下,鸛山之上則有“雙鬱亭”和鬱曼陀血衣塚,鸛山腳下便是富春江水。年年有清明,我們也年年繞著雙鬱亭長大,知道那血衣墳塚裏有著某種神聖的東西所在,但不知道那是什麼。許多年後再來亭上,極目遠望,煙雨茫茫,恰是古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意境。再看亭上兄弟雙烈詩聯:劫後湖山誰做主,俊豪子弟滿江東。放眼富春江,對岸煙雨迷茫之處,那不正是三國吳大帝孫權的故鄉嗎?“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孫仲謀,就生在這富春江邊。
富春江雅稱春江,讓人想起那首古曲《春江花月夜》,拾階上鸛山,平台中央有一株大樟樹,穿著羽衣的古典少女,手執一把羽扇,曾在月下圍著香樟樹起舞,月光下的春江水閃閃發亮,鋪出了一條月光路,直達夜空,真的,那是我親眼看到的。
春江還讓我想起那個詩皇帝南唐李煜。在遙遠的北方,北宋王朝的京都開封,已經做了階下囚的李煜吟下了千古詞章: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曾經有過疑問,我曾想,難道李煜的春江是他的都城南京的揚子江嗎?難道他不知道有一條春江是錢塘江的中遊嗎?
有一天我突然聞知,公元420年,一位名叫李重耳的西涼國王的後裔來到了富陽,在春江邊隱居,死後就葬在鍾塔山,李煜是他的第二十三代孫。民間傳說,吳越國王與南唐國君有著姻親的關係,公元981年,李煜死去三年之後,從前的吳越國王、後來的降臣錢俶從汴京回杭省親,還親自為李煜撰寫了墓誌銘。當死信傳到原南唐的官員與百姓處時,人們聽到一片哭聲。第二年,乞恩歸柩,回到杭州的富春山,老百姓自動來吊唁,到981年,李煜被準許葬在他祖先李重耳墓的北麵,月燕山吳駕塢。
現在的洛陽,也有李煜墓,而且,據我了解的五代史,吳越國最後的國主自公元978年北上後就再也不曾回杭省親,那南唐後主也不可能再葬回江南。那富陽也無法證實是不是李煜的故鄉。但我是依然滿懷熱情地希望這位天才詞人葬在富春江畔,人們說,他的後代們有一支就生活在富春江畔,而且人丁興旺,直到今天。
富春江前行數十裏,就到了杭州城的東南麵,這時它已經被叫做錢塘江了。也就是在這裏,它與西子湖擦肩而過。錢塘江為了這天下最美的山光水色,為了天堂降臨人間的勝跡,果斷地折了一下腰。這個躬,鞠的實在是太深了,形如反寫的“之”字,所以浙江又被稱之為“之江”。
正是在這裏,我們看到了一橋飛架,看到了錢塘江大橋。
浙江省向有浙東、浙西的兩浙之稱,且以錢塘江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為浙西,寧紹台金衢嚴溫處八府為浙東。從前沒有大橋的時候,兩浙便被這大江隔開。民國二十二年,建橋動議提出,橋梁專家茅以升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11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平紀念日,亦為錢塘江大橋開工典禮日。至1937年9月26日,這座長達1453米長的當時中國最大的、了是由中國人自行設計的錢路公路大橋建成,浙東浙西,從此一氣貫通。
世界橋梁史上恐也未有這樣的事情――橋未架好,已經在考慮如何把它炸掉了,因為當時抗戰已經開始,大橋靠南岸的第二個橋墩裏,已經準備好了一個放炸藥的長方形空洞。1937年12月23日下午5時,茅以升親自按鈕,炸掉了他親手設計的橋。他發誓說,大橋一定會在他手裏重新恢複的。果然抗戰勝利之後,大橋重新被修建好,茅以升的塑像也永久地立在了大橋下。
現在錢塘江上已經有好幾座大橋了,這座大哥大般的錢江一橋的人文意義,也越來越重於它的實際功能。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走上過它的公路橋,看著滾滾的東流水,想起我曾經在錢塘江南岸的橋下入水,在一個月夜橫渡了錢塘江,在江心,我看到了夜空上的一枚發紅的月亮,那“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意境,永遠浸潤在我的心中了。
江水,在此處行過了大禮,對它的小弟弟西湖,也算是遙致過敬意了,錢塘江又開始再往前行,直到浦陽江口至澉浦。蜿蜓八百吳山越水,縱覽十萬兩浙大地,行程605公裏的錢塘江終在杭州灣澎湃入海。我曾站在澉浦的山頭遙望江海彙合,生命的須臾與江流的萬古,個人的渺小與大海的壯闊,萬千情懷湧上心頭。
然後,我折回浪跡的足印,來到今日杭州城對岸的蕭山錢塘江南岸,準備拍攝錢江潮水。事先並無選擇日期,也不知蕭山的浙江潮有多厲害,站在堤岸下一隻小船旁,鬆鬆用那纜繩在腰間拉過。孰料驚濤撲來,迅雷不及掩耳,寒冬臘月從我齊腰深處卷過,岸上觀者驚叫狂喊。我抓住纜繩,如沉如浮,如呆如癡。無那纜繩,我幾成魚鱉,我身披的大衣則席卷而去,須臾不見蹤影。
這便是我親身經曆的、曾經一隻腳跨過的錢塘江的大潮!我與這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的舉世奇觀,便是這樣相識的。
錢塘江潮湧,每月兩次,為農曆初一和十五。一般以為農曆八月十五至十八最壯觀,觀潮地點則以海寧鹽官最佳,坐車半小時就能從杭州到達觀潮處。
張岱有文記潮景,無人再能超,錄此: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忽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後先。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丈,著麵皆濕。旋轉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炮碎龍湫,半空雪舞,看之驚眩。坐半日,顏始定。
錢江潮頭高1至2米,最高可達2.5米,速度每秒10米,帶海水每秒數萬噸,力量驚人。1953年8月大潮,海寧江塘一隻3000多斤重“鎮海鐵牛”,被衝出十幾米外,這些年觀潮,因人不慎而被潮卷走也時有所聞。
錢塘江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湧潮呢?古代的杭州人以為,那是因為兩位冤屈的英雄伍子胥和文種的緣故。他們分別被吳王夫差和越王勾踐忘恩負義地屈殺了。天地間一腔冤氣無處排遣,那子胥的魂兒背著文種,便一起遊向了大海。那可真是豪氣貫天怒氣衝海的英雄氣慨,原來吳越子弟金戈鐵馬,並不下燕趙兒女的慷慨悲涼。
實際上,潮夕現象隻是日月引力和地球自轉產生的離心力的作作所致。再加上杭州灣口大裏小,在海寧鹽官隻有3公裏寬,到澉浦也隻有20公裏。可是一入海口,竟有100公裏寬了。這個喇叭形河口,就是錢塘江潮形成的首要條件。
杭州的觀潮之風,先秦兩漢就有,晉代有個大畫家顧愷之,就是畫《女史箴圖》的那一位,還專門寫過一篇《觀潮賦》,可見唐時觀潮已成習俗,我們知道那時觀潮既不要跑到鹽官也不要跑到蕭山,杭州哪座山上一站都能看到。宋之問住在靈隱,都能寫出“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這樣大氣魄的場麵;而白居易在他的官府裏建了個郡亭,躺在那裏都能看得見潮頭,你想,那潮水離西湖有多近啊,無怪白居易又要寫詩了: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