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九章(2 / 3)

兩個人都在側耳傾聽,聲音有點複雜,讓人浮想連翩,她在關窗簾了,她在打開衣櫃了,還有拖動椅子的聲音,拉開抽屜的聲音,如果換個時間,姐姐一定會從他們腦門上看到女人換衣服時的樣子。

其中一個終於從遐想中醒來,他看看表,五分鍾早就過了,他開始敲門,沒有反應,大聲敲,還是沒有反應,他有點急了。另一個卻心存僥幸:“沒準在蹲廁所呢。”

“可她隻說了換衣服。”

又觀望了兩分鍾,最終決定一個守在門口,一個去叫護士來開門。門打開了,床上沒人,衛生間也沒人,窗簾下端懸在窗外,在風中鼓蕩。一個保安探出頭去,驚叫起來,另一個趕緊撲過去。地上躺著一個人,蜷曲著,已經有人向這邊跑過來了。盡管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兩個保安還是認出來了,正是她,剛才這個申請換衣服的女病人。

差一點就成功了。姐姐本來準備以立定跳遠的姿勢跳下去,她知道有些家夥之所以倒黴,就是因為他們跳得太被動了,如果以主動的姿態跳下去,很可能會安然無羔,何況這裏隻是二樓,即便出現意外,也不會太嚴重。無奈窗台過於窄小,姐姐剛剛在窗台上站定,就意識到她根本無法完成起跳動作,可再退回去已經不可能了,她擔心自己會失去勇氣,隻好倉促起跳。幾乎沒覺得疼,姐姐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姐姐醒來後,發現自己還在原來的病房裏。

教授站在床邊,在跟醫生講話。他臉上紅通通的,像剛剛在太陽底下暴曬過一樣。姐姐知道那不是曬的,他生起氣來就是這個樣子。

“一個星期行不行?我們的實驗馬上就要開始了。”這是教授的聲音。

“一個星期?你當這是治感冒啊,怎麼說也得一兩個月吧。”

“天哪,那可不行,你一定要千方百計讓她盡快恢複,二十天,我最多隻能給她二十天時間,行不行?”

“你要讓她這麼快出院我有什麼辦法?就看你想讓她出去做什麼了?”

“什麼也不讓她做,是活的,能出氣就行。”

教授開始親自陪夜了,他不再放心那些沒有責任心的保安。

兩人躺在各自的床上,望著天花板說話。

姐姐說:“我這輩子所做的最大的傻事,就是不該來這裏找你,不該成為你的籠中之物。這比我當初離家出走還要傻。”

教授說:“我倒覺得這是你最幸運的一步,你會從中獲益,你的命運將從此得到改變。”

“你在毀滅我,你正在一點一點地毀滅我。”

“錯,我是在成就你,我讓你做了自己該做的,我幫助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去你的使命,如果我不來這裏,我會繼續工作,會交朋友,會戀愛,會結婚,會烹調,會生兒育女,我每天會快快樂樂地在大街上跑來跑去。”

“你又忘了你是為什麼來找我了,你又忘了它帶給你的煩惱和不快了,難道你是因為太快樂才來找我的?”

姐姐開始哭泣,嚶嚶的哭聲,時斷時續,教授聽了一會,從小床上坐起來,走過去,開始吻她。

“我再也不會讓你傷害自己了,我會好好保護你,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將來某一天,我們倆的名字要排列在一起,就像居裏夫人和鐳,就像牛頓和蘋果,就像伽利略和比薩斜塔。”

姐姐推他,推不動,就抽出手來,啪地甩在他臉上。他愣在那裏。良久,他摸摸自己的臉,回到了小床上。

“如果你真的這麼討厭我,去掉你的名字好了。”

姐姐最終還是逃了出來。教授急於讓她出院,給她增加了每天一次理療,她就在理療的時候偷偷跑了出來。

姐姐是在清晨到家的,她的樣子很古怪,上身臃腫而筆直,看上去像個假人。那時我還不知道她身上有傷,我一把抱住她。“你怎麼了?他們把你怎麼樣了?”

姐姐疼得直抽冷氣,心裏卻很高興。“我再也看不見那些東西了,現在我跟你們一樣了,我再也不是個異類了。”

姐姐看了一會我床邊那張小書桌,輕聲問:“你真的開始搞翻譯了?說實話,你真了不起。”

“這是莫老師給我接的活,這本書已經翻譯到結尾部分,是一部小說,翻譯完了,莫老師答應找學校裏那個寫小說的語文老師幫我潤潤色。”

正聊著,莫老師打電話來了,他告訴我,他今天沒什麼事,準備早上去店裏看看,我可以遲點再過去。是的,我還在替莫老師的書店看店。他說他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適合看店的人了。

“你們怎麼樣了?”姐姐突然這樣問我。

“前不久,他跟他妻子剛剛複婚。”

姐姐一再追問其中細節,我隻得告訴她,照她以往的脾氣,我擔心她會殺上門去,興師問罪。

也不知是誰走露了風聲(我敢肯定不是莫老師),姐姐去找教授治病沒多久,很多人都知道了姐姐能看見人腦門上寫字那件事,而且知道她這功能十分玄乎,有時準,有時不準,這豈不是害死人?一時間議論紛紛,人人都覺得不公平,個個都覺得受了侵害。莫老師的前妻,就是那個財政局的會計,當然也聽說這件事了,她有點將信將疑,別人不一定了解莫老師,她還是了解他的,她想他未必不是真的跟那個叫苗苗的學生有過什麼,姐姐的眼睛未必一定就在他身上發生了誤差。可沒過多久,她就聽說苗苗回來探親這件事了,她趕緊跑去跟苗苗對質,苗苗不耐煩地大聲說:“老天,已經有好多人來問我這件事,莫老師當年要是瞧得上我,我怎麼也不會離家出走。”感情豐富的財政局會計一聽,當著苗苗的麵就大聲嚎哭起來。

她一路哭著來到書店,莫老師不在店裏,他到火車站接貨去了,她又一路哭著趕往火車站。我不知道她那天到底找到莫老師沒有,反正第二天,莫老師就一臉憔悴地對我說:“事情全亂套了,她非要跟我複婚,她說她錯怪我了,她一定要把這錯誤糾正過來。我說錯了就讓它錯下去吧,大家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就各過各的吧,可她死活不答應,說是不能明明知道錯了卻不去改正,不能在錯誤的道路上活一輩子,不能一輩子都覺得欠了我的。她隻管她自己,至於我,她是不管的,我想不想改正這個錯誤,是不是已經有了新的生活目標,她根本不予理睬,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自私,自負,這樣的人真討厭。”

過了一段時間,莫老師還在歎氣:“真是拿她沒辦法啊,那麼神經質,比事發當初還要神經質,已經不像個正常人了。”

她後來似乎懷疑是我在阻礙她跟莫老師的複合之路,天天下班後都跑到書店裏來,既不吵也不鬧,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裏,有時幫我照料一下顧客,有時還給我帶點吃的。我開始是不承認,後來就不理她,隨她去。她終於不耐煩了,很多顧客在那裏,她就衝我大聲嚷嚷起來:“你們根本不般配,他那麼英俊,那麼有氣質,你呢?木頭木腦,掛副眼鏡,打扮到天上去,也不過是個中學生,他不會喜歡你的,他隻是假裝喜歡你,好讓你盡心盡力幫他看店,他在對你施美男計。”這一套不行,又來軟的。“你還是放手吧,我付給你青春損失費,你說,你要多少?”最後居然提到了姐姐。

“都是你姐姐的錯,要不是你姐姐,我們都不會有這場變故,你就當替你姐姐承擔一些責任吧,事情做錯了,總得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對不對?”

緊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事。校長也聽說這件事情了,既然是冤案,他覺得有必要馬上糾正過來,他已經快六十歲了,就要退休了,他可不想經他之手,以一個錯誤的罪名,毀掉一名老師,毀掉一個人的前程。他親自跑到教育局,跑到人事局,做了許多疏通工作,然後才找到莫老師,他請求莫老師繼續回去教書,也算是給他恢複名譽。這真是意想不到的大好事,莫老師當即滿口答應下來。至於書店,他讓我先替他全權打理,也就是說,他當老板,我當經理。

財政局會計跟著他的腳後跟追到學校去,他平反了,她覺得更有必要立刻複婚。老校長也對他說:“莫老師,為人師表,自己的生活一定要管理好,不可以當著學生的麵三天兩頭吵架。”

就這樣,他們複婚了,據說複婚那天,那個財政局會計居然跑到電視台的“點歌台”去點歌,她點的是《化成灰了也要愛》,她能點這樣的歌,真讓我大吃一驚。

這就是我的初戀,或者說是我的一場暗戀,還沒得到回應就結束了。有時我感到一點隱隱約約的幸福,因為我聽說,跟自己愛的人真正生活在一起,是件很痛苦的事情,這就像你得到了一個漂亮的餡餅,你注定無法一輩子保持它的完整,因為你得到它,就是為了把它吃下去,可當你真的把它吃下去了,你就失去它了。失去自己所愛的人,已經是一件痛苦的事,更何況這痛苦是一口一口慢慢來的,有點像水滴石穿,還有點像淩遲。

可是有一天,很晚了,莫老師突然在外麵輕輕敲響我的窗戶,隔著窗欞,他問我:“方圓,你吃晚飯了嗎?”我說我吃了,他沒吱聲,站了一會,他沒頭沒腦地說:“我覺得很羞恥。”他說完這話就走了。

我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心裏卻翻騰著巨大的幸福,真的,不知為什麼,我的確感到又幸福又平靜。從今天開始,我決定再也不想那些事了,不想死去的母親,不想坐牢的父親,不想吉凶未卜的姐姐,也不想那些噩夢般的過去,什麼都不想。除了替莫老師看店,就看我的英語書。我正在試著學習翻譯。我喜歡這一切。

姐姐聽完這些,半晌沒吱聲,末了她問我:“家裏有什麼吃的嗎?我好餓。”

很奇怪,姐姐到家第二天,就感覺身上的傷痊愈了,她找來小鋸子,讓我幫她鋸掉石膏。她掀掉身上的最後一塊石膏,在我臉上叭在親了一口,就跑了出去。她說她要出去透透氣。

一直到晚上,姐姐才拖著疲憊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回來。她一回來就哭了。“方圓,快給教授打電話,快,讓他馬上來接我,這裏呆不得了。”

原來,姐姐一出門就發現不對頭,滿街的人見了她就躲,就像她身上帶著瘟疫,就像她是條毒蛇,她走到哪裏,哪裏的人就退避三舍,萬一來不及躲避,就以手遮額,或者拉低帽沿,總之,人人都在想盡辦法,將自己的腦門遮擋起來。她走在街上,身邊光光的,連老人們都躲在暗處斜睨著她,她感到自己如同站在審判台上。她有點不服氣,她不相信整個長樂坪的人都會如此憎惡她,她試著走遍每一條街道和小巷,走了整整一天,所到之處莫不如此。隻有一個人沒有回避她,那個人是個盲人,他胸前掛著抽簽用的小木盒,手上拿著根長長的竹棍,姐姐看到終於有個人迎著她走了過來,忍不住欣喜若狂,就站在那裏沒動,高興地迎著他,哪想到那瞎子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是故意搗亂,想也沒想,揚起手中的竹棍劈頭抽了她一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