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九章(3 / 3)

姐姐還是沒有死心,到了傍晚,她又想起了一個下流的招數,她扯扯衣服,對著玻璃窗理理頭發,站在路邊向那些過路的男人拋起了媚眼,她不相信連他們也會對她退避三舍。結果,當他們湊近一看,發現她就是那個著名的奇人時,一個個抱頭鼠竄。

一直走到天快黑時,她看見一個賣瓜的八九歲的小男孩,她蹲下來,友好地問他:“你這瓜甜不甜?”小男孩天真地說:“當然甜啦,三塊錢一個,不甜不要錢。”難得遇上一個不躲避她的人,姐姐悲傷了一整天的心終於高興起來,她伸手摸摸他的腦袋,笑著掏出三塊錢給他。小男孩也望著她笑,主動替她挑出一個瓜來,小心地裝在袋子裏,姐姐看也沒看就提著走了。走了一程,姐姐餓了,等不及回家,決定先吃了瓜再說。她打開袋子一看,發現那瓜原來是個爛瓜,底下有個已經腐掉的大洞,她想起買瓜時的情景,他有意挑了那個瓜給她,又小心地把袋子打了個結,他是擔心那瓜會在袋子裏翻身,她會發現那個破洞。姐姐站在那裏,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她居然被一個小孩子給騙了。她想起以前,如果她還能看得見腦門上的字,他豈能騙得過她?別說是一個爛瓜,一句假話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樣活著,還不如去死,可我不想再尋死了,我已經死過很多回了,既然死不掉,那就得活,咬著牙活下去。”姐姐說完這話,就擦幹了眼淚。我了解她,每當她擦幹眼淚之時,就是一個新的主意誕生之時。

第二天上午,教授的車剛一出現在門口,姐姐就飛撲過去。我在後麵向她揮手,她卻沒有響應。

姐姐穿上白色的實驗服,開始乖乖地服用教授的“一號藥劑,”一種看上去有點像啤酒的東西,當然,味道比啤酒怪得多,簡直難以下咽。教授讓她連服三個星期。

服藥的間隙,姐姐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有時會想起那個壽星教授的白山羊,那隻會流淚,會大聲抽噎的白山羊,姐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到底是那隻羊被培育了一顆人的心髒,還是一個人在實驗室裏慢慢變成了山羊?這個問題讓她驚得坐了起來。

可沒多久,她就什麼也不想了,從服藥開始,她就被時輕時重的發熱所控製,教授說這是正常的,因為他正在鍛造她,她正在獲得新生。

教授很盡責,常常通宵不睡,密切關注著姐姐的反應,並留下了記錄。

低熱,頭昏,嗜睡。

高熱,時有清醒,多夢,但無法複述夢境。

高熱,頭頂卻有清涼感,眼睛有異物感。

高熱,眼睛有灼熱感。

高熱,昏迷,醒來無食欲。

高熱,嘔吐。

低熱,眼睛有穿透效果,能看見人的血管在皮下奔流。

低熱,眼睛有奇怪的穿透感。

……

三個星期過後,姐姐並沒有出現教授所希望的樣子,相反,她開始呈現出另一種跡象,要麼蒙頭大睡,要麼睜開鷹一般深邃的雙眼,神態亢奮,胡話連篇。是的,她的眼睛有點變了,瞳孔變小,發黃,像一枚通體透亮的瑪瑙珠子。

實驗失敗了。教授經過一再檢驗,發現姐姐不但沒能回到以前,反而呈現出某些智障患者和精神病人才有的征候。

教授非常小心地把姐姐藏了兩三個月,這中間不斷地采取各種補救措施,藥物治療,精神誘導,甚至催眠療法,最後,他甚至想試試做愛這個最原始的辦法,企圖喚醒她的某些記憶,但他的搔擾把姐姐惹煩了,她突然一低頭,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沒辦法,他隻好找到了我。

我決定去打官司,教授勸阻了我。他手上有姐姐跟他簽定的合同,“自願參與‘一號藥劑’實驗,自願承擔一切實驗後果。”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教授一直不承認是他的藥劑有問題,他說姐姐一直有著強烈的恐懼感,她像任何實驗者一樣,對服用的藥劑有些擔心,對預計的實驗結果信心不足,這種不良情緒正是導致實驗失敗的根本原因。

我說:“黃教授,你對你的‘一號藥劑’就這麼有信心嗎?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在自已身上實驗?”

教授眨了眨眼睛。“沒有這個慣例。”

我緊緊挽住昏昏欲睡的姐姐,以防她突然倒下去,她垂下腦袋,依偎在我的肩頭,一副乖巧可愛模樣。我又說:“教授,好端端一個人,變成了這種樣子,你作何感想?”

“我很遺憾,這樣的結果,也不是我想要的。你放心,我們會盡量給她最好的治療。”

教授所謂最好的治療,就是把姐姐送到精神病院裏去,接受“專業”治療。

我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隻能由他們去安排。臨走前我說:“教授,讓你的藥劑見鬼去吧,天下再也沒有哪個傻瓜來替你做實驗了。”他一笑,拍拍身邊一遝表格說:“那可不一定,招募通知一發出去,申請書就像雪片般飛來了。你要知道,人人都想做個非凡者。”

教授最後憐惜地摸了一把姐姐的頭發,說他就不送我們去那個地方了,那種地方比醫院還讓他傷感。他說他一定會想辦法把姐姐喚醒過來的,但不是現在,現在他沒時間,這件事必須放在他的“一號藥劑”試驗成功之後,該藥劑必須盡快研製成功,因為他以此為由費盡周折申請的某項基金已獲批準,許多部門、許多人正對他的實驗結果翹首以待。

姐姐的行李也從那間灰白相間的小房間裏拿出來了,包括她一天一天記下來的日記,我得把它們統統拿到精神病院裏去,也許姐姐將在那裏過完她的餘生。當然,作為實驗成本,這筆錢將在教授的基金裏支付。

十年過後,父親出獄了。

他費了些周折才找到家門。十年間,長樂坪的市容發生了很大改變,街道由原來的三條變成了九條,我們家從原來的陋巷變成了鬧市中心的一片小小陰影。

姐姐住在長樂坪精神病院裏。前兩年,我把她從教授安排的那個精神病院轉到了這裏,那地方太遠了,不方便探視。現在,我每個星期都去看她,她好多了,除了身體比以前稍胖了些,她的模樣幾乎又回到了從前,醫院的醫生們也覺得她幾乎康複了,再觀察一陣就可以出院了。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姐姐,沒想到姐姐恐慌極了。

“我不出院我不出院,我是病人,我要治病。”

她一邊說一邊抓散頭發,在醫院門口的小花園裏轉起了圈圈。我拉住她,答應她不出院,她才安靜下來。從這以後,每次見到我,她都要眼巴巴地求我:“我不出院哦,我不出院,我害怕。”我知道她在怕什麼,她寧肯呆在醫院裏,也不願看到這個讓她無所適從的世界了,但她終歸要走出這個地方的,除非她的病永遠治不好。我故意拉下臉來,嚴肅地說:“不出院怎麼行?人不能一輩子呆在醫院裏,所有的病人都要出院,都要出去健健康康地生活。”

過了一段時間,姐姐的主治醫生找到我,他有些疑惑,說姐姐的情況明明有了很大好轉,誰知這段時間又加重了,他希望我這個家屬能多來看看她,配合醫院的治療。我想,剛剛痊愈的姐姐可能又得了另一種精神病。

這中間,李安生回來過一次,他的樣子變了許多,他以前是個白皮膚黃頭發的家夥,身上集中了洋氣與野性兩種味道,現在,他變得很黑,而且很瘦,也不愛說話。他手上拿著一疊報紙,打開一看,全是關於黃達教授和姐姐的報道,那時的姐姐,披著長長的卷發,裹一襲怪模怪樣的白袍子,像天外飛來的古怪精靈,完全不像現在,老老實實,憨憨厚厚,一坐就是半天,不說也不動。

我和李安生一起去看姐姐,姐姐那天狀況不太好,醫生不讓她見家屬。她坐在輪椅裏,隔著鐵柵欄,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我們身上。即便到了這種地步,姐姐依然是美麗的,她的頭發很長很長,直垂腰際,她默然端坐,腰背挺直,像一具蠟像。醫生說,跟別的病人不一樣,她過分安靜,她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扮雕像,說是與眾不同的人,才有資格留下雕像。李安生久久地站在那裏,我偷偷觀察過一次,他並沒有看姐姐,他看著腳前一米遠的地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麼。我叫他,他不應,我決定先走一步,莫老師還在書店裏等我去換班呢。

從勞改農場回來的父親,樣子變得有點遲鈍,還多了一些壞脾氣,動不動就衝人冷笑,還瞪眼睛。有一天,他瞪著眼睛問我,姐姐回來後為什麼遲遲不去看他,我說了實話,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我的遭遇,姐姐的遭遇。他聽了,咧了咧嘴,跌坐在椅子上。

整整一天,他沒有改變姿勢,他不說話,也不吃飯。他麵色黑裏透黃,好像不是情緒的原因,而是生理的原因。

說實話,父親讓我覺得陌生,我知道自己應該去跟他說說話,跟他親昵一些,甚至應該跟他抱頭痛哭一番,可我做不到,我的身體不聽我指揮。

他的壞脾氣一夜之間消失了,他突然變得謙卑起來,他做飯,洗衣服,清理衣櫃和雜物,打掃衛生,還說要去找工作,掙點工資補貼家用。

一天深夜,父親在外間叫我的名字,他讓我去找把斧子來。

我把斧子遞給他,他接過去,猛地一下劈在護牆板上,斧子牢牢地吃進木板裏,他拽住手柄,用力一別,護牆板斷了,與此同時,一把把用保鮮膜包著的鈔票啪嗒啪嗒地掉了出來。

就像憑空掉下一個炸雷,我瞪著那些鈔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不看我,繼續劈著護牆板,一把把憋悶已久的鈔票歡叫著跳了出來。

“這就是那50萬,這就是你們的爸爸不惜毀滅自己,用十年牢獄替你們掙下的50萬。”當的一聲,父親把斧子扔在地上,斧子的一角將地磚砍了一個小坑。

他看也沒看那些鈔票一眼,徑直去了自己當年的臥室。

兩個星期以後,父親失蹤了,連同他從護牆板裏劈出來的那些鈔票。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連張紙條都沒給我留,他走前沒有任何跡象,以至讓我產生了這樣的懷疑,他已不在人世了,他兜了個大圈子,最終發現自己的計劃隻有自己理解,這對他來說,很容易產生虛無的感覺,他在極度的虛無感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