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終於抽出時間來關心閑極無聊的姐姐了。另一個教授七十大壽,他決定帶上姐姐去祝壽。
那是一個自助餐會,姐姐在自助餐會上真是出盡了風頭,幾乎所有人都過來向她致意,然後拿出手機給她拍照,還有人要求跟她一起合影,她當然是有求必應。有那麼一陣子,她幾乎找到了做明星的感覺。教授給她殷勤倒酒,照相機的閃光燈不時照花她的眼睛,教授找了個機會,悄悄問她:“怎麼樣?還想回去嗎?”姐姐微微一笑,在這種場合露麵她並不是第一次,但以這種身份露麵她還是第一次,她的確有點暈乎乎的。教授呷了一口酒說:“這還隻是開始呢,前麵還有更好的日子在等著我們,我們會一起出去講學,一起參加學術交流,你會認識好多學術界的精英,認識好多科學巨子。”
“那又怎麼樣?最後不還是得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姐姐想起自己在長樂坪的困境,情緒微微晃蕩了一下。
“你會跟隨在那些名字後麵,慢慢進入永恒。”
“我從沒想過永恒,我也不需要永恒,我隻希望我的眼睛不再騙我,不再出錯。”
“你安排不了你自己,從你踏進實驗室大門那天開始,你就已經是科學大軍中的一員了。”
姐姐望著教授,若有所思,正要說什麼,後麵突然響起一陣掌聲手,一個滿頭白發笑容可掬的老者,被人用輪椅推了進來,原來他就是今晚的壽星。他環視四周,抬起雙手,示意掌聲停止。然後,他站了起來,走到大廳中央,笑眯眯致答謝詞。姐姐心想,還以為你癱瘓了呢,兩條腿好好的幹嘛要坐輪椅呢?
過後,兩個年輕人敏捷地拉開蒙在牆上的幕布,姐姐這才發現,那裏隱藏著一個電子顯示屏。現在,他們開始播放幻燈。與此同時,壽星開始講解。
壽星的口音有點奇怪,再加上他說起話來術語連篇,姐姐隻能依稀聽個大概。
原來他在向大家報喜,在他七十壽辰之際,他的研究生涯終於達到了預期的巔峰,他成功地在羊身上培養出了人的心髒。畫麵上出現一隻可愛的白山羊,它的胸前係著一條頗具田園風格的花圍巾。壽星通過音頻對山羊說了些什麼,山羊聽著聽著,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壽星還在繼續說,山羊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跟人的眼淚一模一樣,中間還伴有無法抑製的抽噎聲。大廳裏頓時掌聲如雷。
姐姐悄悄問身邊的教授,他給羊培育一顆這樣的心髒有什麼用呢?難道就為了看山羊流淚?
“當然不是啦,你不知道,這是很有意義的成果,它意味“人體器官工廠”不僅理論上是可期的,技術上也是可行的。”
姐姐還是不太理解,教授繼續解釋。“打個比方,如果有人需要換心髒,就不必殺人,隻需要到他這裏來買一隻羊就可以了。”
殺人?買一隻羊?姐姐的眼睛從教授臉上移開去,移到那些臉上去,一張張親切和藹的臉,下巴底下,硬領中間,一律夾著花色素雅的領帶,三角形的包塊結結實實,有棱有角,可不知為什麼,姐姐心裏慢慢升上了一股寒意。
黃達教授的掌聲就在耳邊,顯得格外地響。他看一眼一動不動的姐姐,奇怪地問:“你不感到激動嗎?也許我應該著手訓練你的科學思維。”
姐姐想甩掉心裏的那股寒意,就對教授說:“我喜歡它胸前的那條圍巾。”
教授扶著姐姐的肩,走到一個僻靜些的角落,輕聲說:“你知道那圍巾底下是什麼嗎?是一道巨大的傷疤,成功培植一個新的心髒,至少要動五次手術,當然,我是說在實驗室,研究成功以後,就沒這麼麻煩了,一種藥劑,或者一粒藥丸,就可以代替整個手術過程,這也正是他這個項目所要達到的目的。這老東西真走運,老了老了,還弄出了這麼大的響動,據說這個項目很有把握得到國際大獎,好啦,這下他總算可以名垂青史啦,我估計他會很長壽,瞧這支強心針把他打的!”
姐姐順著教授的視線看過去,壽星正在接受敬酒,他舉著酒杯,滿臉酡紅,連寫著福壽的中式紅色上衣,都給映照得暗了下去。
回家路上,酒精緩緩發作,教授在車裏昏昏欲睡。姐姐卻睜大兩隻黑睃睃的眼睛,望著飛撲過來又急速後退的城市夜景,她試了幾次,最後還是推醒了教授。
“我很想知道,今晚那個壽星,他準備養多少隻白山羊?他想把那些白山羊怎麼處理?要是沒有人需要換心髒,他要拿那些白山羊怎麼辦?”
教授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這不是你該考慮的問題。”
過了一會,姐姐再一次推醒了教授。
“你是不是準備剃光我的頭發,也給我做幾次手術,然後培植出一種新的腦髓,將來辦一個‘腦髓工廠’?”
“什麼什麼?你剛才說什麼?”教授猛地睜開發紅的眼睛,瞪著姐姐。“‘腦髓工廠’,這名字不好。”教授挺起身坐了一小會,又昏昏沉沉地躺下去了。
追溯起來,就是在那個晚上,從自助餐會回來之後,姐姐開始思考逃跑這件事。
教授顯然更狡猾,他早在她起心之前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對她的監控已經是全天候的了,除了實驗室,她的灰白兩色的小臥室,以及小臥室到實驗室之間的通道,姐姐哪裏都不能去,即便是非去不可的地方,也有兩名以上的人陪著。
表麵上,教授非常關心姐姐的身心健康,他給她送來一些休閑讀物,《科學探秘》,《奇跡》,《靈異世界》,《人與自然》,《神經樂園》,還有影碟,《未來世界》,《蜂災》,《螞蟻傳奇》,有時還給她送衣服,不是白天穿的正裝,而是各種性感睡衣,沒有紐扣的浴衣。她心裏知道他是怕她逃跑,表麵上卻說著謝謝,坦然接受了那些無法穿出門去的衣服。
他給她許諾,他馬上就要帶她出去了,去講學,去做學術報告,每到一處,都有人恭恭敬敬地迎來送往,住高級賓館,吃高檔宴席,遊山玩水,還有紅包,裏麵裝著他講學的報酬。“做人就要做人上人哪。”末了,教授這樣感歎。
姐姐一聲不吭,她覺得機會來了,漫長的旅途中,她相信她一定能找到逃跑的機會。
教授誤會了姐姐的意思。“這些東西是共享的,你會得到跟我一模一樣的待遇。”
姐姐裝出高興的樣子。“我也有嗎?我又沒有付出勞動。”
“因為你身上的異秉,你這一輩子都不用付出勞動,你就是一座礦,你的任務就是安安靜靜坐在那裏,讓我們開采。”
聽了這話,姐姐更想逃了,她再一次想起莫老師的話來,她覺得自己真是不幸,為什麼她不被中央情報局的人遇到,為什麼她不被對外經濟貿易部的人遇到?又一想,難道她就不能自己去北京?難道她就不可以主動去找那些部門的人?
教授開始給姐姐注射一種針劑。第一次注射是在姐姐睡覺的時候,教授有她臥室的鑰匙,這是一開始就跟她講清楚了的,理由很荒唐。“我必須有你房間的鑰匙,因為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因為整天無所事事,還因為無聊,姐姐的睡眠越來越沉,感覺越來越麻木,針紮去,藥水差不多全推進去時,姐姐才醒過來。她大叫一聲,怕得要死,她從床上滾下來,哇哇往外嘔吐。教授說:“你不用吐,你根本不想吐。”姐姐還是做著吐的動作,她天真地以為,她可以把他注射進去的東西吐出來。
“你給我注射了什麼?你要把我怎麼樣?”姐姐張開嘴,揚起死白的臉問他。
“沒什麼,隻是一種營養劑。”
後半夜,姐姐再也睡不著了,她每隔幾分鍾就看一見剛才紮針的地方,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藥物反應,她的大臂上鼓起了一個包塊,越來越大,像在裏麵植進了一粒蠶豆。
天剛亮,實驗室的大門剛剛打開,她就抱著胳膊往教授的實驗室跑,教授還沒到,她就蹲在門口,等了好久,才見教授一邊穿著白色的防護服,一邊邁著微微的八字步走了過來。
教授看了看她的大臂,說:“再打一針就好了。”
“我不打,我再也不打針了。”
“不打?那就讓這個包繼續鼓下去吧,發炎了,爛穿了,你不要怪我。”
姐姐隻好同意打。教授告訴她,是一種清熱解毒的藥物,打了很舒服,他自己就經常打,所以他從不感冒,而且沒有蚊叮蟲咬。針打下去沒多久,姐姐就感到心裏就平靜多了,人也困了,直想快點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睡去。
可包塊還在那裏,教授說,要把它消下去,還得繼續用一陣子藥。
等包塊終於消下去時,姐姐愛上了那種清熱解毒的藥物。
外出講學兼周遊全國的日子終於到了。
出發之前,教授把姐姐帶到一個地方,他吩咐一個女人把姐姐好好打扮一番。姐姐從那個地方出來時,樣子有點怪,那女人似乎決定用白色來打扮她,她給姐姐定做了一頂長長的軟帽,以便將她瀑布一樣的長發一根不漏地裝在裏麵,衣服是一件既像浴衣又像工作服的袍子,腳上套著同色的既像襪子又像鞋子的東西。當姐姐穿上那身特製服裝的時候,人人都說太好了,太適合她的身份了。姐姐在日記裏寫道:他們把我打扮成了一個活體標本。
在人頭濟濟的大型報告廳裏,教授站在堆滿鮮花的講台邊宣讀論文,姐姐和主辦方領導及主持人坐在後排主席台上,第一次聽教授宣讀論文時,姐姐簡直不知所雲,一遍遍聽下來,她終於有點似懂非懂了,通過大量的臨床實驗,教授得出了兩個結論,一是人對自身的認識還隻停留地最最初級的階段,比如人對自己大腦的認識,對腦磁場的認識,簡直還處在蒙昧階段,大量的臨床實驗證明,人的額頭其實是個無比精密的顯像器官,這一點已經從五百例實驗中得出結果;二是人的腦磁場跟視神經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橋梁,這一點隻在極少數人身上得到體現(教授讀到這裏的時候,照例要把姐姐拉出去展示一番,而這時,底下多半都會響起一片驚呼聲,既是為她沒有絲毫裝飾的美麗,也是為她那人世間不可多見的奇特的眼睛)。
教授的論文向人們展示了令人鼓舞的前景,人類可以完全發明一種東西,我們暫且稱它為“一號藥劑”,疏通人腦磁場與視神經之間的某種關聯,這樣一來,人人皆能一眼看透他人的內心,世界上將再也沒有陰謀,沒有言不由衷,沒有口是心非,沒有表裏不一,世界將變得一片透明,人與人之間將變得如孩提時代一般天真而單純,簡言之,人類將消滅真相這個詞,因為一切掩飾與遮蓋都將無法存在,人類終將回到坦坦蕩蕩的初民狀態。
每當教授講到這一前景時,底下總是要響起雷鳴般的掌聲,與此同時,鎂光燈閃成一片,教授在驟然的大亮麵前,笑容可掬,一再淺淺地鞠躬。第二天,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教授照例要在賓館裏取一份當地的報紙,“腦科學專家稱人人有望變奇人,人心叵測將變人心可測。”“腦科學專家稱可透視人內心的‘一號藥劑’即將研製成功。”這些報紙他當然是要一一收存的。
掌聲越多,鎂光燈越多,教授的心情就越好,許多個無人的空檔,隻剩下他和姐姐的時候,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美酒飄香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幹一杯,請你幹一杯。”
有一天,教授接到了母校的邀請。還沒走進校園,姐姐就感到教授已經興奮起來了,他大聲對姐姐說:“你知道嗎?這裏有個姓傅的博導,當年我想考他的博士生,考了三次都沒考上,這次真想見他一麵,希望他還沒有退休。”天氣並不太熱,教授卻解開了衣扣,敞開衣襟,姐姐在後麵緊隨著她,突然覺得他的步伐有點奇怪,好像他不是在老老實實地一步步往前走,而是在螃蟹似的橫著往前爬。
教授進了小型會客廳裏,姐姐作為隨行人員,另有人負責接待。過了一會,教授從會客廳裏出來,姐姐被帶去跟他會合,教授瞅了個空子,小聲對她說:“知道嗎?那個傅博導還在,還沒退休,明天他也要來聽我的報告,哈哈哈,真是滑稽,當年他甚至不願收我做學生,現在卻要來聽我的學術報告。”教授一激動,鼻尖上就沁出汗珠。
姐姐卻很快就厭倦了這種行走江湖式的講學生涯,尤其厭倦教授安排的觀摩階段,她覺得他像個招搖撞騙的魔術師,他像她在電視裏看到的魔術師一樣,隨意抽取幾名聽眾,讓姐姐現場表演“人的腦磁場與視神經之間神奇的橋梁”。有一次,姐姐向他建議,不一定每次都要她現場向人展示那個“神奇的橋梁”,他們可以製作成錄相,拿到會場播放一下就行。沒想到教授勃然大怒。“你什麼意思?是不是坐了幾次主席台,見到幾次鮮花和掌聲,就昏了頭了?就擺起架子來了?你要搞清楚,離開了我,你什麼都不是。”
隨著旅程的展開,姐姐所獨有的“神奇的橋梁”逐漸聲名遠播,已經有幾家地方電視台準備請她去做節目了。教授攔住了她。“現在還不是你拋頭露麵的時候,總有一天,我們從國外講學回來,到那時請我們去做節目的,非中央電視台我們不去。”姐姐大吃一驚:“我們還要去國外?”教授不屑一顧地說:“很有可能呀,在國內弄出點影響來不算什麼,必須到國際上弄出一點影響來,做學問就是這樣。”
姐姐擺出一臉崇敬的樣子。她已決計在下一站出逃,那個地方她很熟悉,她知道怎麼坐車回家,無論下一步作何打算,她想先回一趟家再說。
事情很湊巧,教授剛剛做完報告,就被一個自稱是崇拜者的女教授纏上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女教授很年輕,笑容也很燦爛,姐姐注意到,她向他一笑,他就走不動路了。女教授抬起胳膊,輕輕一牽,教授就順著她的指引,向離校不遠的咖啡館走去。
那一刻,姐姐心裏跳得像擂鼓一樣。她強作鎮定走出校門,來不及去賓館拿自己的東西,就往火車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