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八章(2 / 3)

她知道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可在新的辦法沒有想出來之前,她隻想在家貓著,哪也不去。“也許我用眼過度,等我恢複一陣子,說不定我的眼睛就會好起來,重新犀利起來。”我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自然資源尚且有用盡的時候,何況她這雙絕無僅有的眼睛。

莫老師也覺得姐姐不應該躲在家裏,被動地等待。有一天,他突然在書店的收銀台上重重地捶了一拳。“我怎麼把這個人忘記了呢?”

他想起了他的大學同學黃達,我們都見過的那個教授,學術研究苦無進展的腦科學專家,正準備轉向新的研究領域的苦惱的學者。“他肯定對你的姐姐有興趣。”他拿起電話,正要撥號,猛地想起,他隻有在晚上才可以撥通他家裏的電話,整個白天,他不在實驗室就是在辦公室,除非是工作上的事情,任何電話都打不進去。

“就算他願意,我姐姐願不願意呢?”我擔心姐姐並不願意成為別人的研究標本。

“她現在毫無出路,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困境了。”

我們很謹慎地告訴她我們的想法,她果然不願意。“廢話!我又不是小白鼠,很奇怪你們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莫老師說:“凡事要有科學的態度,為什麼你會跟別人不一樣呢?到底是天賦異秉,還是隱藏著某種疾病?難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體嗎?”

姐姐似乎被他的話吸引住了,傻傻地問:“弄清楚了又怎麼樣呢?”

“如果你真的天賦異秉,許多地方都會對你感興趣,比如中央情報局,比如對外經濟貿易部,等等,當然,最感興趣的還是科研部門,他們不但會視你為世間珍稀寶貝,還會給你配備一流的保安,比保護總統還小心,他們會終生保護你的人身安全。總之,一旦發現你真的天賦異秉,他們再也不會讓你呆在長樂坪這種小地方了,更別說做什麼接待工作,白白耗費你的精力,他們會把你弄到大城市裏去,會讓你呆在最能體現你價值的地方。”

姐姐開始重視莫老師的提議,她說:“我同意你說的那句話,一個人是應該弄清楚自己的身體,人首先認識的就是自己的身體。”

那段時間,長樂坪街上到處懸掛著標語,電視新聞裏,播音員整天朗誦著“超速發展”、“特事特辦”、“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之類的句子,一些挺胸凸肚的外地人,以及形狀陌生的小汽車開始出沒在長樂坪街頭,街上的餐館不再有停業的時候,從早到晚,劃拳聲、卡拉ok聲此起彼伏,一些長年無事可做的人也走上街頭,幹起了擦皮鞋的營生,因為那些外地人抱怨,長樂坪街上連個擦鞋的都沒有,於是,分管服務業的副市長下令,組織一批擦鞋隊,重點服務那些來長樂坪投資的外地客商。

就在這段時間裏,姐姐參加接待一個招商引資洽談會,會上來了很多南方的企業家,午飯時間,姐姐像往常一樣,陪伴著領導們,按照熟記在心的來客名單,逐一向客人們敬酒。碰上酒量大的客人,領導招架不住,姐姐就盡一個衛士的職責,替領導一飲而盡。這中間,一個臉喝得紅紅的老板端著杯子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姐姐一陣,拍拍她的肩說:

“黑天鵝?我說嘛,就是黑天鵝嘛,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我一直在納悶,怎麼一夜之間就找不到你人了呢,原來你躲到這裏來啦,害得我到處找,怎麼樣?現在過得好嗎?要不要跟我回去?我可是從沒忘記過你喲。”

刹那間,餐廳一片寂靜,人人屏息側目,等著看姐姐的反應。

“先生,你在說什麼?你大概認錯人了吧?我哪也沒去過,我就是長樂坪人,我一直呆在長樂坪。”

“得了,裝什麼蒜!我早就認出來了,你就是萬紫千紅俱樂部的黑天鵝,那邊幾個老板都在萬紫千紅見過你,要不要過去跟他們見個麵?”

“對不起,你肯定是認錯人了,我不知道什麼黑天鵝白天鵝的。”

姐姐正要轉身走人,領導在一邊發話了。“哎,方主任,你怎麼能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們尊貴的客人呢?這位老板說你是黑天鵝,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啊。”

“對對對!黑天鵝,這名字多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附合,沒辦法,姐姐隻好硬著頭皮勉強笑了起來。

一圈酒敬下來,剛才那個老板所在的餐桌開始起哄,幾個人拍著手掌大聲喊:

“黑天鵝,過來,到這邊來喝酒。”

“黑天鵝,還記得我嗎?我找得你好苦啊。”

“黑天鵝,你現在不再穿黑衣服了嗎?可我還是覺得你穿黑衣服比穿這種職業裝好看。”

“黑天鵝,跟我們回去吧,南方多好啊,長樂坪算什麼,又窮又土的小地方。”

姐姐遠遠地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們。那些人在她的目光逼視下,漸漸安靜下來,可姐姐知道,可以容納一百多人的餐廳裏還有許多人在偷眼看她,在側耳傾聽,在悄聲議論,那些人都是長樂坪的領導,接待辦的領導和同事,她的熟人,以及所有認識她的人,嫉妒她的人,關注著她的人。窗外正是暖風吹得遊人醉的春天,姐姐卻打起了哆嗦。

姐姐站了一會,突然丟下客人,轉身就走。接待辦主任追出去在後麵喊道:

“方主任!小方!方兵!你不能走,下午的參觀活動你得帶隊,這是早就安排好的。”

“讓別人去帶隊吧。”姐姐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這天起,姐姐把自己鎖在家裏,既不上班,也不會客,連電話都不接。與此同時,大街上飛揚著一些不中聽的傳言:“什麼超級接待員!原來就是個小姐。”“還是個頭牌小姐,難怪搞接待這麼在行,專業對口嘛。”“這號髒東西也當個寶貝搶到政府接待辦來,真是太丟人了。”

沉默了三天以後,姐姐主動向我講起了當年離家出走後的經曆。

“我不是一出去就進了俱樂部的,我經曆了很多曲折,你無法想象,而且我是在進了俱樂部之後,才知道那裏其實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知道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小拉麵館,從那以後,我先後做過十三份工作,我挨過打,被騙過,被強暴過,自殺過,總之,我什麼苦都吃過了,直到後來,我做起了保姆。

“我之所以選擇做保姆,是因為我太向往堅實的屋頂和牢固的大門了,還有,可以按時吃飯,每天都可以洗澡……我在一個退休老教授的家裏做保姆,他家裏就他一個人,他說做完家務後,我可以看看書,這很吸引我。他很喜歡我,……你完全想象得出,他是在嚐到甜頭後才開始喜歡我的,我是全職保姆,白天幹活,晚上還得陪他睡覺,他沒有老伴了,兒女也都不在身邊,沒有人來檢查我是否睡在保姆房裏,當然,我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我要他給我在他們那個大學裏弄個文憑,他滿口答應。後來,他又想賴了,因為他根本弄不出來,他給我出主意,讓我找街上做假證的人買一個,我讓他掏錢,他不肯,我就威脅他,要把我們的事告到他學校去,告到報社去,他一聽就慌了,隻得照辦。他拿到文憑後,並不給我,他把它存到銀行的保險箱裏去了,理由是我們之前有過口頭約定,他幫我拿到文憑後,我得在他家免費做一年保姆。”

“那時我已決定,不再在外麵漂下去了,我應該找個地方,站穩腳跟,打出自己的天地來。而且我有了文憑,我完全可以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可是我需要錢,那個老慳吝鬼,既然講好是免費做一年,就別指望他會開恩額外給我半分錢。離老教授家不遠的地方有個萬紫千萬俱樂部,有一天,我看見它門口掛出一張招聘夜間服務員的牌子,就想,要是晚上能到這裏做兼職多好,於是就推門進去報了名,可我哪裏知道,所謂招聘服務員隻是個幌子,他們真正需要的是小姐,……那些情節你可能在電影電視裏看到過,告訴你,那一點都不誇張,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他們有打手,有各種各樣專門對付不聽話女人的辦法,一旦把這個女人馴服了,他們對她的管理就鬆得多了。為了實現自己的計劃,我說服自己,假裝聽話,好歹忍耐一年,不,也許還不用一年,我可以想辦法跟老教授把關係搞好,爭取讓他提前把文憑給我。到那時,我就可以遠走高飛,離開那個罪惡的地方。也就是這一年裏,我在萬紫千紅贏得了黑天鵝的名聲。”

“真是天意啊,我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長樂坪碰見那些人,我的計劃是無法走到底了,看來這樣的人生注定不是屬於我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偷偷過了一段別人的生活,現在到了該還回去的時候了。也許一個人原本就不該把自己的過去一筆抹掉,幹過什麼事,就必須承擔什麼後果。”

“也許我真的應該聽從莫老師的建議,去找找那個教授,我有預感,別說什麼接待辦,在整個長樂坪,我都呆不下去了,既是這樣,我不如到教授那裏去,正如莫老師所說的那樣,起碼可以認識自己的身體。”

當天晚上,我給莫老師打了電話,我告訴他,姐姐同意了。

隻過了一天,黃達教授就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雖然這已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麵,但我還是感到這一次的黃達教授十分陌生,他一直處於莫名其妙的亢奮狀態,無論如何也坐不下來,隻好不停地走來走去,一會兒說從大學時代起莫老師就是他的鐵杆兒,一會兒又說莫老師是他這輩子最值得紀念的貴人。他滔滔不絕的時候,時不時往姐姐這邊偷看。因為時間緊迫,姐姐沒有參與我們的閑聊,她在那邊收拾行李。她終於直起身來了,她問教授:“我要不要帶冬天的衣服?”

“你最好什麼都別帶,一切都有專人給你安排。”

姐姐笑了。

姐姐在黃達教授那裏的日子,有些是姐姐後來告訴我的,有些是靠姐姐的日記想象的。她到了那裏,一直堅持記日記,她說她對實驗室的一切都感到害怕,覺得自己時刻麵臨生命危險。那些人一天到晚在討論她,研究她,無論何時,隻要姐姐一抬眼,總能發現有人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以前,在萬紫千紅俱樂部的時候,她也被人直愣愣地打量過,但那不一樣,那種目光雖然不禮貌,甚至下流,但至少是看人的目光,不像這些人,他們看她的時候,就像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青蛙,一條蟲子,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所以她要把他們的行為都記下來,跟她有關的試驗都記下來,萬一哪天,她“不慎”死於實驗過程中,她希望我能發現這本日記。

姐姐去了才知道,教授的項目還在申報過程中,但他對這次申報有十足的把握,因為他的項目申請“震驚了中國學術界,尤其是腦科學界,所有人都認為,它的研究結果將是劃時代的,人類文明將隨之揭開新的一頁。”隻不過,項目申報有必須的程序,不管它多麼重要,不管它多麼有前景,都必須一步一步把既定的程序走完。

在等待的過程中,姐姐無所事事,就提出去街上逛逛,起初教授死活不同意,好不容易鬆口了,又給她派了兩個保安,時時刻刻跟在姐姐後麵,弄得姐姐逛街都逛不痛快。姐姐說:“我會當心的,我保證不橫穿馬路,也不吃生冷食物,我會好好替你照看這個標本的。”教授嗬嗬直笑。

“不是擔心這個,是擔心你被人家搶跑了,你知道你現在有多搶手嗎?好幾個研究院,好幾所大學,都想把你抓到他們的實驗室去。”

也許姐姐想到了莫老師說過的中央情報局,還有對外經濟貿易部什麼的,就問教授:“哪個單位離北京最近?”

教授十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肯跟她透露任何信息了。

實驗終於開始了,教授一天到晚跑前跑後,手機不停地響,辦公室的電話也在不停地響。姐姐卻沒什麼事,無非是坐在厚厚的玻璃後麵,觀察被叫到玻璃近前的人。另外兩個助手坐在姐姐的旁邊,有時教授本人也親自上陣,他們一個負責按照擬定的對話內容通過擴音器跟玻璃外麵的人說話,一個負責記下姐姐從那人腦門上看到的東西,過後,他們會把這份記錄拿出去與外麵的人核對,至於結果,姐姐一點都不關心。實驗室雖然忙碌,但忙碌的是教授和他那些助手,怕幹撓姐姐的信息采集工作,教授不讓姐姐在實驗裏看書看報,任何事都不許她做,除了看看玻璃外麵的人,偶爾說兩句話,整天隻能傻坐著,時間一長,姐姐不免露出些傻氣來,不是打出長長的嗬欠,就是撐著腦袋昏昏欲睡。每到這時,教授就吼她。“怎麼這樣?這是工作時間,你的情緒必須處於飽滿的狀態,你以前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嗬欠連天嗎?”姐姐強忍著不快,小聲說:“這也算工作嗎?如果這是工作,你給我工資了嗎?你要實在看不慣,我可以走人。”這話似乎提醒了教授,沒過多久,有一天,姐姐剛剛走出實驗室,想上街去逛逛,一個掛著胸牌的管理人員走過來攔住了她,說是實驗重地,沒有準許,一律不準隨意進出。姐姐哪裏受過這個約束,推開他就要往外衝,隻見那人拿起對講機,嘰裏哇啦講了幾句,兩個在路上巡邏的保安就跑了過來。

姐姐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被囚禁了,恐懼頓時傳遍全身。從這天起,她對自己多了些防備,她不吃別人端給她的食物,更不吃專門給她預備的食物,她摔破了自己的專用茶杯,到實驗室裏去拿大家都用的一次性杯子。她還從實驗室偷來許多打印紙,把它們一本一本裝訂起來,每天晚上趴在小桌子上,把當天的實驗和點滴小事詳細記錄下來。

姐姐的日記始終沒有被發現,她寫完了就把它藏到褥子底下,每隔幾天,姐姐就把整本日記通讀一遍,她慢慢發現,有她參與的實驗越來越少了,由最初的每天二三十次減少到近期的每天一兩次,這說明什麼問題呢?是實驗快要結束了,還是自己身上已沒有什麼研究價值?她心裏有點複雜,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實驗多一些好,還是少一些好,這棟大樓一下子把她從長樂坪的生活中拉了出來,她有點暈頭轉向,無所適從,她感到自己的判斷力都降低了不少。

有段時間,姐姐幾乎不再參與任何實驗活動了,也沒人來給她派活,除了拿著就餐券按時去小食堂吃飯,姐姐似乎再也無事可做。她去找教授,沒有事的話,她就要回去了。教授大吃一驚:“你回去幹嘛?我們的項目才剛剛開始,什麼時候你可以回去,我自然會通知你的,你就安安心心地在這裏待著吧,大忙的時候還沒到呢。”後來姐姐搞清楚了,五百例實驗過後,教授和他的助手們正忙於在電腦上整理實驗數據,忙於寫論文,這些事她都沒法參與,所以她才會覺得無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