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八章(1 / 3)

真相 第八章

不愉快的小事件還在接連不斷地發生。

姐姐把衣服送去幹洗,回家才發現,袖子被洗衣店夥計燙了兩個小洞,跑去講理時人家不承認了,說她自己弄壞了反而去誣賴他,她跟人家吵了一架,回家途中又被一輛摩托車撞倒,等她爬起來時,摩托車已逃得無影無蹤,她隻好瘸著一條腿自己去了醫院。

養傷期間她百無聊奈,跑去美容院做按摩,不知是她自己皮膚過敏還是美容院的產品有問題,一夜之間她爆起了滿臉紅疙瘩,恰在這時,單位通知她去拍登記照,說是政府機關要統一訂製工作證,她想起以前的小偏方,在紅疙瘩上不停地塗牙膏,一天下來,疙瘩是小了些,卻留了些深紅色的印子,但她沒有時間了,拍登記照的最後時限已到,她隻好搽上厚厚的遮蓋粉底去了拍照的地方。偏偏她去的時候,有兩個同事在那裏,她們一個在她臉上狠狠掃了兩眼,一個徑直向她臉上伸出手來:“啊呀,方主任你皮膚真好啊,又白又嫩。”沒多久就有這樣的消息在流傳:原來方兵的漂亮是假的,臉上的白粉足有二兩重,一摸一手白。別看這些隻是小細節,卻是很傷人的,特別是在女人們中間,天生麗質也就罷了,人家無話可說,但如果一個人漂亮得有些出眾,而這漂亮又是通過化妝得來的,對不起,你就得罪了所有的女人,她們就都要來譴責你,鄙視你,甚至懷疑你扮靚的動機。

等她傷好後重新上班時,她又遇到了另一個打擊。她因一個接待項目跟市長助理一起出差,這是她進入接待辦以來第一次跟他名正言順走在一起,她不免有點竊喜,正準備趁機跟他說說自己的委屈,哪知整個出差期間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說話,連吃飯都沒有碰過一次頭,她知道這是他刻意安排的,他生怕她會露出馬腳來,生怕人家會看出他們之間有過些什麼。畢竟她也是搞過接待的,稍稍動了點腦筋,就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給他們倆創造了一個機會,當她坐在房間裏傾聽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時,她的心竟少女似的卟卟直跳。他推開門,馬上明白自己正在鑽進她布設的陷阱,說時遲那時快,姐姐剛一站起身,他的頭就縮了回去,他在走廊裏大聲喊起了司機的名字,他甚至回過頭來問姐姐,問她可曾看見他的司機,他有事找他。姐姐找了個理由,沒等事情辦完就回來了,這不合常規,但她的申請得到了準許,她知道,他巴不得她快點走,他生怕她繼續留在這裏,讓他提心吊膽,如坐針氈。

莫老師那裏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他本來是想去南方的,但他現在提都不再提那事了,他正在安下心來,全力以赴地經營他的小書店。他好像突然開竅了,促銷方法一個接一個,他新近推出了會員卡製,持有會員卡的學生,不僅購書打九折,還可以享受書店提供的免費英語家教。家教的任務多半落在我頭上,至於他自己,他得看學生的家長是誰,如果是對他的書店有幫助的,他就親自上陣,他現在的學生是工商局局長的兒子,那孩子才上小學五年級,但局長非常相信莫老師,他要莫老師撇開學校的教學進度,單獨給他的兒子開設英語課程,他要讓他的兒子在中學階段就達到大學英語水準,不言而喻,他對自己的兒子有著非同一般的要求。這個學生給莫老師帶來了許多幸運,首先是幾項費用免了,即使不能免的費用也打了很大折扣,其次,局長的重用讓莫老師感到很有麵子,他認為這個麵子給得真及時,“簡直是雪中送炭”,“無異於給我平反”,他想起了以前,覺得自己以前的活法完全是個錯誤。

“幹嘛要對學生那麼好?幹嘛要對每個學生都那麼好?除了惹些閑言碎語,有什麼用?”

“要是那時就知道當老師的訣竅,我肯定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才知道,一個人無論做什麼,說話做事都應該有方向感。”

有一次,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對剛剛打完電話,一臉躊躇滿誌的莫老師說:“如果你此刻不是在長樂坪的書店裏,而是在南方那所私立中學裏,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還是教書好,我喜歡教書,教書讓人產生自信,哪怕這自信隻在教室裏。”

“可我覺得你似乎更喜歡經營書店。”

“錯,我隻是不甘心,我想證明自己並非隻會教書,隻會打女學生的主意。”

這話說了沒多久,就傳出他在談戀愛的消息,對方居然是他以前的同事,一名教數學的女老師。

“這是真的嗎?”我聽說後,氣喘籲籲地跑去問他。

“是啊,我離婚很久了,我需要一個新妻子。”

“為什麼……?”話沒說完,我轉身就走。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如那個女老師長得漂亮,最起碼,她不是近視眼,她不必像我一樣,長年戴副厚厚的眼鏡,何況我還有那些醜陋的過去。

第二天,我本來不想去書店的,我覺得自己沒力氣打開那扇卷閘門,也沒勇氣再看到他,可到了往常的出發時間,我卻怎麼也坐不下來,我這才發現,我已養成了可怕的慣性,除了書店,我哪裏都不想去,除了莫老師,我不想再見其他人。盡管如此,一路上,我還是想盡了辦法,我給自己買個冷飲,買個小發卡,逗逗別人牽著的小狗,我想看看自己能否轉移興趣,能否在另一個地方消磨這不想上班的一天。可磨蹭到最後,我隻是給自己買了副變色鏡片而已,我把它夾在近視眼鏡外麵,我想讓自己看到他時,不至於掉下淚來。

結果,我的變色鏡片根本沒有派上用場,我被前來購買數學參考習題集的學生們纏著,昏頭昏腦地忙了一整天,自己的心事忘了個一幹二淨。到了傍晚,他接班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走著工商局局長,他的學生的父親,他一邊走一邊向局長彙報著學生的學習進度,局長頻頻點頭致謝。他滿麵紅光。接著他向局長介紹他的書店,又說起了什麼遊戲室。聽了一會,我明白了,他想在書店旁邊再開一個電子遊戲室,局長最後說:“行,你按正常申報程序報上來吧。”

局長走了,他拿出卷尺,在書店牆上量來量去,我等了好一會,才走過去,小聲對他說:“那我走了?”

“嗯。”他點頭,抽不出時間看我一眼。我的變色鏡片白買了。

也許我該回去問問姐姐,翻譯學院的事什麼時候才能搞定,我該走了,再過幾天,這個店裏將會有個女主人走來走去,我想我不會喜歡她的,說不定她也不喜歡我,說不定她更喜歡一個漂亮甜美的小姑娘替她看店。是的,到那時,這個店將不是莫老師的,而是她的。

莫老師對姐姐的態度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他突然認可姐姐的眼睛了,他為此專程來到我們家。“我查過一些資料,這世上的確有些奇跡,有些人的確有著非同一般的潛能。”“這種人很可能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發現不了,即使發現了,也沒引起重視,有時反而誤以為是病態,沒辦法,我們都是些在慣性中思維的懶漢。”

姐姐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想利用她的眼睛,他有地方要她幫忙。這讓她反感,她後來告訴我,“他的眼睛讓我惡心,就像他明明成心吃我豆腐,卻說是不小心,還假惺惺地道歉。”但她不能把她的反感表露出來,因為她需要他替她保守秘密,她不得不跟他結成心照不宣的聯盟。當然,他也深知這一點,否則他不會對姐姐說出自己的心事。

他要姐姐替他看看那個女數學老師,看看她對他究竟是個什麼想法,看看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有多重的份量,說到底,他要看看那個女數學老師究竟愛不愛他。

姐姐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答應下來。她居然答應他了。

他走之後,姐姐問我:“你們完了?”

我扭過頭去。我終於明白,我們從來就沒有開始過,他之所以讓我產生錯覺,完全是由於他紳士般的行為,而他之所以對我有紳士般的行為,恰好又證明了他與我之間的距離,我聽人說,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懷有感情,不是極其粗暴,就是極其羞怯。

“你要我幫你嗎?現在還來得及,也正是機會。”

我不要,我不要耍了詭計的結果,我要一個自然的果實。

一個星期以後,姐姐將兩次觀察的結果告訴了前來接受審判的莫老師。那個女數學老師,她心裏十分矛盾,她還是個未婚的姑娘,而他,不僅離過婚,還有一個不光彩的汙點,雖然開了個小書店,卻還是一窮二白,居無定所。她是學數學的,她在紙上搞過一次大型演算,最後的結果是,他是她的反方向的係數,而她需要的恰恰是另一個方向的。

他聽了,臉色一變,但什麼也沒說,鬱鬱地走了。

姐姐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知道嗎?我撒了謊。你記住,從今往後,任何人都不可以拋棄我們,即使是我們不想要的人,也不可以拋棄我們。”

沒過多久,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是姐姐告訴我那個消息的,她就在電話裏一聲銳叫,差點將我嚇癱在地。

“苗苗回來了!她還活著!她沒死!”

我們趕到苗苗家時,苗苗正躺在一張老式搖椅上啃玉米棒子。跟以前相比,她幾乎比以前大了一圈,當初那個瘦弱羞怯的孩子,現在已變成了個滿不在乎的少婦,她身邊跑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她告訴我們,當年,在體育課上被發現的就是他,她把他生了下來。她說起這些時,一點都沒有我們想象中的不好意思的神情,似乎她生下他,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姐姐臉色慘白地望著她,我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很多人在江邊打撈你的屍體,都說你被江水衝走了。”我捂著胸口,當時的狂亂與害怕重又回來了。

“嗬嗬,嗬嗬,真是的。”除了陣陣幹笑,她什麼也不說。

姐姐一再問苗苗:“這真是當年那個孩子嗎?”苗苗說:“是啊,那時要是不逃走,就沒有他了,家裏是肯定不會讓我生下他的。”趁苗苗進屋去倒水的功夫,姐姐悄悄對我說:“他長得一點都不像莫老師。”的確如此,小孩長得跟媽媽一模一樣,簡直就是苗苗的翻版。

苗苗推了一把孩子,讓他去把爸爸叫醒。“昨天晚上打了通宵麻將,現在還沒起床呢。”

“是他的親生爸爸嗎?”姐姐突然這樣問她。

“看你說的,當然是啦。”

我和姐姐對視了一眼,我看到姐姐的臉頓時煞白。

是我把姐姐揪出來的,否則她還會在那裏繼續呆站下去。我一路揪著她,走得飛快,直到走出苗苗家的那條小巷,拐上大路,才停下來,狠狠甩下她冰涼的手,撇下她往前走去。

姐姐拚命追上了我。“你怎麼能完全相信苗苗呢?你怎麼知道她現在說的話就沒有謊言成分呢?這麼多年不見了,你對她又了解多少呢?”

“你不是會看嗎?你不是有雙特殊的眼睛嗎?她說沒說謊,你應該可以看出來啊。”我瞪了她一眼,繼續健步如飛。

姐姐又跑了一陣,趕上了我。“我也不是有意要冤枉誰的,我當年隻是說出了我看到的,當年,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事實上呢?你剛才都聽到了,那個孩子你也看到了,你還有什麼話說?你就那麼相信你的眼睛?直到現在你還在相信你的眼睛?”

姐姐失聲叫道:“如果我連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那我還能相信什麼?你告訴我,我該去相信什麼東西?”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我隻相信事實,事實就是,你冤枉了莫老師。”我氣呼呼地往前走,我得把這個消息盡快去告訴莫老師。

姐姐在後麵喊:“你要去哪裏?”她呼哧呼哧地跑著,終於追上了我。“你要幹什麼?你現在就去告訴他嗎?”

我狠狠地瞪著她:“以前,莫老師一再否認,你說他是仗著死無對證在耍賴,在狡辯,在給自己搶麵子,現在好了,真相大白,你不覺得你該去向莫老師道歉嗎?你不覺得該去給他平反嗎?你把他的一生都毀了,你這個殺人犯!”

姐姐突然丟下我,向前狂奔。

整個上午,我像個馬拉鬆運動員似的,在長樂坪街上跑來跑去,一會兒找姐姐,一會兒找莫老師,直到精被力盡,要找的人還是一個也沒找到。他們似乎不約而同地從長樂坪消失了。

直到傍晚,莫老師終於一臉恍笑,出現在書店門口。

我衝上去,正要對他說苗苗的事,他抬手製止了我。“我已經看到她了,還有那個孩子,我什麼都看到了。”他進來拿了件外套,說是有事,就出去了。我在後麵追著喊他,他不應,再追,他突然跑了起來。他攔了一輛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姐姐一直沒有回家,也沒回她的宿舍,第二天,姐姐沒去上班,接待辦的電話打到家裏來,他們有事向方主任請示。

第三天,當我按時來到書店時,卷閘門已經打開了,姐姐和莫老師麵對麵坐在一起。近前一看,姐姐在哭。

“怎麼會這樣呢?不應該是這樣的。”

“算了,事情搞清楚就行了,大家心裏就都輕鬆了。至於過去受的那些委屈,我並不是不在乎,而是……怎麼說呢?你不可能退回去重來。這一晚上我都在想,我是受了委屈,但你也不是成心害人,何況你也受了損失,你扔下學業,一個人跑到外麵去……”

“你知道嗎?我再也不能相信我自己了,我連自己都沒法相信了,我所看到的東西是錯誤的,這跟盲人有什麼區別?甚至比盲人還要糟糕,盲人看不見,至少不會犯錯誤,而我……”

我這才想起來,真相大白了,莫老師的心裏是輕鬆了,可姐姐卻墜入了痛苦的深淵,我竟把這一層給忽略了。

姐姐開始帶著墨鏡出門。她說她再也不想看任何東西了。

她和我一起上街,非要跟我走成並排,這方便她不停地小聲問我。“那件瘦腰的襯衣,真的是純白色嗎?”“剛才那個人的確是在衝我們笑嗎?”“你確定我付出去的是五十元,而不是一百元?”

她甚至不敢上班了。她很早就起床,卻遲遲不肯出發。“我看錯了別人的表情說了錯話怎麼辦?我看錯人了怎麼辦?我做了錯事怎麼辦?”“與其冒著風險,不如在家休息。”她捏著鼻子向領導請假,說自己得了重感冒。感冒剛好沒幾天,她又說自己得了痢疾。然後又說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