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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第七章

有一天,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李安生到我們家來了。

一開始我沒認出他來,他穿一身白色的亞麻夏裝,戴著墨鏡,自稱是老熟人。他的架勢讓我想起某個心有餘悸的場麵,就堵在門口,不讓他進,他沒辦法,隻好站在門外喊:“方兵,方兵。”

姐姐出來了,一見他就笑眯眯的,好像他們有約在先,她一直在家裏等著他似的。

姐姐說:“我還你錢吧,你坐著,我去給你拿。”

他站起來,拽住姐姐的手。“我可不是來要錢的,我是來提醒你,我們曾經有個約定。”

姐姐甩開他的手。“哎呀,記得記得,你也真是的,都一把年紀了,還要翻小時候的舊帳。”

我沏出茶來,姐姐接過茶杯,遞給他。他順勢打量姐姐的手。

“你的手怎麼回事?指甲這麼長,裏麵藏著多少細菌呀。”

姐姐窘迫地縮回手,看了看說:“哪有啊,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的就不是這樣。”他說著伸出手來,他的手幹淨白皙,泛著健康的光澤,指甲緊貼肉根。我記得他的工作是汽車修理,一個汽修工人,能有這樣的雙手,的確十分罕見。

“你是怎麼做到的?”姐姐忍不住驚歎起來。

“每天下班後,用刷子沾上洗衣粉,拚命刷,身上也刷。”他看了看姐姐,眨眨眼睛,又說:“尤其是耳朵後麵。”

我看到姐姐慢慢紅了臉。

“你看,一次小小的衛生檢查就把我變成了一個愛幹淨的人,後來又把你變成了一個誠實的人,所以說,檢查還是有好處的。”

姐姐的臉更紅了。

李安生告訴姐姐,他要離開長樂坪了,他在外麵發現了更好的機會。“我會繼續給你寫信的。”他說:“因為我要督促你遵守我們之間的那個約定。”

“李安生,你在幹涉我的人身自由。我可以說出我看到的,但我也可以不說,因為我有這個自由。”

“不,你沒有這個自由,你必須說出來,否則你將失去你的雙眼。”

這幾句話李安生是笑著說出來的。他站起身,戴上墨鏡,向我們告辭。

他走出好遠,姐姐才吐了口氣說:“好家夥!”

我把這個夢講給剛起床的姐姐聽,她一聽,重又躺了回去,肉紅色的緞麵睡袍以慢一拍的速度回歸她的身體,她捂著嘴,打了個悠長的嗬欠。她看上去慵倦不堪。

“我敢肯定,李安生不久就要出現了。”她突然拿開手,望著我說:“我該怎麼麵對他呀,感謝他?怎麼感謝?真是的,憑白無故栽給我這麼大個人情,我怎麼扛得起?”

“你不是說過你喜歡懸念麼?”

她沒理我的譏諷,她抬起胳膊,似乎在打量睡袍的袖子。“不管怎麼說,我不想跟他攪在一起,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我實在受不了他身上那股汽油味。”

暑假到了。放假那天,莫老師留下我,讓我幫他處理一些事務。他跟我說,今天他上的是最後一課,他想走了,實在撐不下去了,他做了個象征筋疲力盡的手勢。可他無法親口對學生宣布這個令人沮喪的消息,他想在他動身那天,拜托我去給同學們通報一聲,就說他對不起他們,他沒能履行一個教師的職責,沒能把他們教到畢業。

“你也曾經勸我走,不是嗎?這回真的要走了。”他撫摸著那塊校牌,在我看來,他臉上的笑跟哭沒啥區別。

“我們怎麼辦呢?”我想起我們這些參差不齊的學生,我們都以為一直走下去,多少會有些跟工作有關的事在前麵等著。

“你們自學吧,你可以給他們帶個頭,你完全有這個能力。”他兩手一使勁,校牌就下來了,教室門邊留下一個長條形的白印子,像另一個沒有名字的校牌。

他說他要去一趟豐盛,那個有名的鬼鎮,他說他一直都想去那個地方,他想去見見傳說中的鬼,然後離開長樂坪,永遠。這回不像吃燒烤那次,這回他臉上多了些陌生的表情。

“你說過,在把苗苗那件事弄清楚之前,你永遠不會離開長樂坪的。”

“算了,想來想去,沒有任何意義了,弄清楚了又怎樣?我已經為它付出了代價,我就等著多年以後,在他鄉聽到長樂坪給我平反的消息吧。”

我問他何時動身,他說還不清楚,他還有個剛剛開始賺錢的小書店,他想把它打理清楚,再轉賣給別人,然後就動身。他想去濕熱的南方,那裏有一所私立中學,他有個同學在那裏,他給他推薦了一個崗位。“別無選擇啊。”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並不令他激動。

一切馬上回到從前,我不用外出,也不想外出,每天清早,我躺在床上,凝神諦聽姐姐起床的聲音,外出的聲音,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我不起床,不吃早點,直到中午,才搖搖晃晃從床上爬起來,打開莫老師推薦給我的書,隨手翻開一頁,往下看去。厚厚的英漢辭典早被我翻爛了,棄之不用了,它們全都被壓縮,擠進了我的腦子,可是有什麼用?這一切又有什麼用?我的英語是悶在壺裏的餃子,我不能用它去找工作,不能去人頭攢動的大廳裏接受麵試,我隻能坐在家裏看看這些全英文的閑書,結識那些遙遠而又不切實際的人物。

到了傍晚,我開始盼望姐姐回家,她的高跟鞋踩上門前的水泥路,有一種特別的韻律和脆響,她掏出鑰匙開門,叮嚀叮嚀的聲音,像聖誕馬車上的響鈴,她推開門,輕風跟她一起擠進屋內,是青草和香水的混合味道。她照例對著我的房門招呼一聲:“方圓?”

我不理她,我裝出對一切都不感興趣的樣子,埋頭盯著麵前的英文書。她有時會走過來,一把奪去我的書,看看書的封麵,有時僅僅在門邊露一下頭就走,到自己的房間去。每當這時,我就恨我自己,我為什麼不拉住她?為什麼我明明渴望跟她靠在一起,像以前一樣漫無邊際地閑聊,臨了卻要擺出一張臭臉?

有天晚上,我正在看書,姐姐突然披著頭發穿著睡衣撞了進來,她好像受了什麼刺激,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見到我,輕輕拍了拍胸口,籲了口氣,慢慢走了出去。“嚇死我了。”她小聲說。

也許她做了個不好的夢。我這樣想,接著看我的書,我漸漸顛倒了作息時間,夜越深越興奮,白天卻懨懨欲睡。

姐姐又進來了,她把手上的水杯放在我麵前,順手拿掉我的書。“跟我說說話,好嗎?”我驚訝地望著她,她竟然有這種聲音。

“我剛剛做了個夢,我夢見你走了,你跟我當年一樣,背著個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不喜歡我走?”

她伸手摟住我。“你哪都不許去,我們永遠在一起,就我們兩個。”

“得啦,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男人來把你帶走的。”

“不會有那一天的,不是沒有那樣的男人,是我沒有那樣的打算。”

“每個人都這麼說,結果還不是跟大家一樣。”

“就算有那麼一天,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的過去決定了我不可能有常規的幸福生活。”

我緊張起來,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屏住呼吸聽她繼續往下說,可她卻打住了。我想引導她多說一點。“我也一樣,你知道的,我也不可能有常規的幸福生活。”

“所以我說,你哪都不許去,我們永遠在一起,就我們兩個。”她到底還是不想提。

“要不,我們換一個地方,我們離開長樂坪。”

“可以啊,但我還要等一等,長樂坪還欠著我們家一筆債,等這筆債徹底勾銷的時候,我們再走不遲。”

這太難了,債務龐大不說,還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但在姐姐眼裏,卻不是這麼回事。“很簡單,爬到所有人的頭頂上,再在他們頭上拉泡屎,一切就都了了。”

沒過多久,姐姐興奮地告訴我,關於還債一事,關於那泡屎,就快有結果了。“如果我成了市長助理夫人,長樂坪欠我們家的債不就可以了了麼?”

原來,那段時間,長樂坪來了個交流培養的市長助理,所謂交流培養,就是說,他不會在長樂坪久呆,也許兩年,最多三年,交流培養期一滿,他就會離開這裏,到一個新的地方任職,當然,交流培養過的幹部大多數都會得到提升。按照長樂坪的慣例,市長助理被臨時安排在內招一個大套間裏,緊挨著姐姐的那個小套間。過了幾天,姐姐塞給我一張報紙,我看到一則配有圖片的新聞,一個是新到任的市長助理正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赴水泥廠調研,另一個是市長助理在車間與一線工人親切交談。從側麵看,大約三四十歲,戴副眼鏡,還沒有發胖跡象。又過了幾天,姐姐情不自禁地告訴我,她的鄰居,那個市長助理,她昨天跟他見過麵了。

“天哪,你跟他連麵都還沒見過,就在想著當市長助理夫人?”

她不理我的驚詫,卻湊在我耳邊說:“信不信由你,我們幾乎是一見鍾情,你就等著吧,我的計劃一定會成功的。”

還沒消化完這個消息,姐姐又樂不可支地說:“沒想到官場的男人居然這麼樸實,對上眼沒多久,他就告訴我,他老婆正在辦理出國手續,他們會在她出國前離婚,所以你看,這回天上給我掉餡餅了,沒等我提出來,他自己就開始談婚論嫁了。”

可在我看來,姐姐所謂有預謀的勾引正在演變為熱烈的愛情,她不止一次對我說,他長得真帥,是她見過的最年輕最帥的市長。她還恬不知恥地說,他很有魅力,尤其是到了晚上,夜晚的他比白天的他更有魅力,她簡直快要迷上他了。然後,她突然醒悟過來,覺得不該對我說這些似的。“對不起,不過也沒什麼,你遲早會知道那些事的,享受性愛並不是男人的專利。”我拉過被子,蒙住臉,她還在喋喋不休,我卻哭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莫老師終於料理好一切的時候,已經是秋季,南方的學校已經開學了,原來他並不一定非要趕在開學時報到,他隻是去接替另一個準備離開的老師。現在,他準備好好休息幾天,然後去一趟豐盛。

“我也要去。”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同時為自己類似撒嬌的語氣感到驚訝。

“你姐姐不會同意你跟我一起去的。”

“關她什麼事。”

“要是被那些人知道,流言又會滿天飛……好吧,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是要走的人了,我走之後,任它洪水滔天。”

我給姐姐留了張紙條,背上背包就跟著他走了。

半天功夫,我們就到了那個叫豐盛的小鎮,是個極小極小的鎮子,總共就一條街道,還常常撞進一兩隻迷路的牛羊。我們到來的時候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風從四麵八方吹過來,桂花香氣就像蜂群似的成團成團在鎮子上空滾來滾去,街道上,牆壁上,小店鋪裏,桂花香味像影子般無法推拒,出去走一圈,人的衣服上,頭發和手指上,像是經過了特殊的漂染,香味久久不散。

我們在小鎮邊上找了個安靜的家庭旅館住下來。背靠小鎮的兩層小樓,麵前是清淩淩的河水,旁邊是一塊不大的菜地,老板娘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獨自一人帶著個剛上小學的女兒。

一共隻有兩間客房,每個房間裏都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一桌兩椅,客廳和衛生間跟主人公用。“客人們多數都是像你們這樣的情侶,兩個人感情好,也就不在乎條件好不好了。”老板娘一邊利索地鋪床,一邊絮絮叨叨。“你們就當是串親戚來了,盡管隨便些,不要客氣,有什麼要求隻管跟我提。”我們飛快地互相看了一眼,這難不倒我們,我們這對君子和淑女早就這樣相處過了。

像所有的觀光客一樣,我們也安排了收集桂花的節目,將采來的桂花曬幹,收好,帶回去泡水喝,燒湯,燒酒釀元宵,甚至可以製作桂花醬。

收集桂花的途徑有很多種,在樹下揀拾,向主人討要,以極低的價格收買,或者趁人不備爬上樹去自行采摘。

我們一路討論著收集桂花的辦法,不多時便來到小鎮邊上的一個小山包,山上全是矮矮的荊棘和石頭,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山腳直達山頂。站在這裏,小鎮全貌盡收眼底,接連成片的青瓦房,間或幾棟灰色的小樓,疾藜般刺破那片青灰,在山頂上俯瞰下去,整個鎮子如同一塊破破爛爛的生水牛皮,隨隨便便地鋪在青綠色的田疇上,完全沒有走在街上時那種清幽閑適的感覺。旅遊旺季尚未到來,遊客十分稀少,整個小山包,幾乎就我們兩個人。

“很明亮的一個地方嘛,怎麼會有鬼呢?真有鬼的話,它會藏在哪裏?”

我望著一團團綠得發黑的桂花樹說:“可能就在桂花樹的樹陰裏。”從山包上看下去,桂花樹沒有絲毫綠意,密密麻麻,像散在鎮子周圍的芝麻粒。

“那好,我們就去見見鬼吧。”

他的意思是采集一些桂花回去,但他反對用錢去買。“我們可以向他們買些其他東西,然後讓他們搭送一些桂花。我已經看中了有戶人家掛在牆上的葫蘆瓢,買回去在上麵作畫,再塗上清漆,既可以當水瓢用,又可以掛在牆上當工藝品。”

從山包上下來,我們直奔那戶有葫蘆瓢的人家。我站在場院邊上,等著他去跟人家交涉。

“不,這個任務得由你去完成。”

“你知道我從不跟陌生人說話。”

“這正是我讓你去交涉的原因,你不可能永遠生活在熟人堆裏。”

“我不需要什麼葫蘆瓢,那是你要的東西,你自己去交涉好了。”我開始一步一步往後退。

他眯著眼睛,滿臉鄙夷地看著我。“看來真的是稀泥巴糊不上牆。”

他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瞪他一眼,轉身就走,我記得怎樣走回我們租住的那所房子。

一直到走回住地,看見緊閉的大門時,才想起鑰匙在他那裏,而一大早,房東就客客氣氣地跟我們商量,她今天要帶著女兒回一趟娘家,不能給我們做飯了,希望我們能夠自己在外解決,或者自己動手在家裏做著吃,廚房裏一應俱全。

隻好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等他回來。買那個葫蘆瓢,順便找人家要一點搭送的桂花,也許樹下沒有掉落的桂花,得爬上樹去采,總之,一個小時盡夠了。

一直等到近中午了,那個一手拿葫蘆瓢一手抱桂花的人還是沒有出現,他應該知道我沒錢,知道我一個人沒法解決午餐,為什麼還要跟那家人哆嗦個沒完。

陽光越來越厲害,我拆開門口那個廢舊的紙箱,鋪在屋簷的陰影下,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當我醒來時,已是下午兩點,大門仍然鎖著。怎麼回事,他回來過,見我睡著了,又走了嗎?不可能。趕緊爬起來,我得去那戶人家看看。

大門虛掩著,如蓋的桂花樹靜靜佇立,不像有人在上麵攀折的樣子。再一看,那隻金黃色的葫蘆瓢還反撲著掛在磚牆上,也許他在那裏覓得了午飯,鎮邊上的人家生活悠閑,下午兩點吃午飯一點都不稀奇。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等著他推開虛掩的大門,一臉酡紅渾身酒氣地走出來。人家肯定會拿出酒來招待他的,他也一定不會推辭,任何男人在這個時候都不會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