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六章(3 / 3)

我一忽兒感到燥熱,一忽兒又感到手腳冰涼。

一陣騷動,坐著的人突然都站了起來,麵試開始了,戴著工作牌的人叫出一個號碼,一個考生應聲走了進去。大約十分鍾過後,那個考生滿臉通紅吐著舌頭走了出來。又一個考生被叫了進去。

我看看自己的號碼,再有兩個人,就該輪到我了。有東西爬過我的臉頰,伸手一摸,竟是汗珠。

莫老師遞給我手絹,輕聲說:“別緊張,我心裏有數,要不我也不會大老遠帶你過來,你就當是我們倆在上英語課。”

我點頭,汗珠還是一個勁地往下淌。

站在我前麵的人進去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尿急,怎麼回事?在進大廳之前,我明明去過衛生間的呀,不由得想起前兩次劣跡,現在的感覺與當時何其相似。我急著去衛生間,莫老師卻一把拉住我。“好了,下一個就是你了,來,笑一笑。”

“不。”尿意更急,我開始發抖。

“別緊張。”

“我想……我要……”很多人盯著我,我說不出口,隻能咬著嘴唇,試圖撥開人群往外擠。

“方圓!”莫老師大喊一聲,與此同時,通往考場的門開了,有人在那裏大聲叫起了我的號碼。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熱流在那裏噴射而出,我感到我的肉體正在訇然崩潰。我情願此刻我已經死了,情願我正走在去地獄的路上,情願我正在被人千刀萬剮﹍﹍隻要我不是站在這裏,不是站在眾目睽睽之下。老天!我居然當著那麼多人尿褲子了,我又尿褲子了,我清清楚楚聽見水珠滴落到地上的聲音,也聞到了那股漸漸彌漫開來的熱乎乎的味道。騷動聲像一鍋煮沸的水,越來越響,越來越寬闊。與此同時,我的號碼像旗幟一樣,再次高高飄浮在喧嘩之上。

等我終於平靜下來時,我們已經坐在長途汽車站裏,我穿著新褲子,是莫老師買來的。我依稀記得這中間我們一直在跑,他拉著我,先是跑進了商場,然後跑進了商場的洗手間,再然後跑進了出租車裏。

我的手一路上被莫老師牢牢地拽著,因為我不停地嚷著“讓我去死”。

他拉著我的手,直到上車,直到長途汽車開開停停地出城,拐上高速,全速行駛,他才鬆開。終於解放的手,通紅一片。

“一切都過去了,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也沒有人記得你,都過去了,像風一樣吹過去了,忘了它吧。”

我重新流淚,在馬達聲裏嗚嗚地哭。莫老師把我的頭按在他懷裏,我的哭聲被他的胸懷吞吃了。

這是最後一班車,汽車開到一半,天就黑了,窗外漆黑一片,車廂內也是漆黑一片。在這樣的黑暗中,我突然不害怕了,什麼都不怕了,我甚至很想重新衝進考場,假如考試大廳沒有那麼多人,假如考場設置在黑暗中,那該多好。

“我們還有下一次,一定會有。”他又握著我的手了。

“不會有了。”我的聲音聽起來很老,一場流產的考試把我變老了,我像個飽經世事的老人,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結局,我,方圓,再也不會有任何考試了,再也不會在人多場合大大方方地展現自己了,我將再也嚐不到考試帶來的變化,再也嚐不到表現欲得到滿足帶來的愉悅。

連告別都沒有,下了汽車,不管莫老師在後麵如何叫我的名字,我在昏暗的街燈下疾步如飛。真正的打擊現在才開始,我想起今天清早從這裏出發的情景,那時我想,回來的時候我可能是另一種身份,我的口袋裏應該裝著那個大公司的聘書,而不像現在,口袋裏除了用來揩眼淚的紙巾,什麼也沒有。我根本沒想到可能是這個結局。

姐姐不在家,她知道我今天會回來,可她卻不在家,她根本不在乎我的考試結果。

獨處讓我迫不及待地想幹那件事,很久都沒有幹那件事了,不能等了,幾個小時,幾分鍾都不能等了,現在就想寫信。寫給誰?不知道,坐下來,打開台燈,鋪開信箋,自然就知道了。

莫老師你好!

果然是這樣。這句話不是來自我的腦子,而是來自我的筆尖,我的筆知道我今晚要說點什麼。

莫老師,你一定在心裏看不起我,因為我今天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可你知道嗎?我也看不起你,真的,這話我早就想說了,如果你想把振興學校的希望寄托在我這種人身上,那隻能說明你沒眼光。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我的所有底細你都清楚,你該知道我已經無可救藥,從身體到靈魂,從外表到內心,我都無可救藥,我徹底廢了,難道你連這也看不出來嗎?

某種程度上說,我今天的出醜,你也有一部分責任,我對你的教學不自信,我不知道你到底教了我們一些什麼東西,人家雅思也考了,托福也考了,級別也考了,我卻什麼都沒考過,不僅如此,那些玩意兒我連說都沒聽說過,我一聽人家的那些議論心裏就垮了,這種心態下,就算我進了考場,我也考不出什麼好成績出來。

我不會再去你的學校了,我不會跟你一起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的學生隊伍吧,簡直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還有,我希望你能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行事,不要因為我不去上你的學校了,你就把我那些事都說出去,當然,嘴是你的,你說什麼我無法控製你,我隻能以死來向世人表明,你所說的話深深地傷害了我。如果你毫不畏懼再背上一條人命債的話,你就隨便說去吧。

姐姐回來了。她一路走過來,像個丟盔棄甲的武士;放下公文包,放下鑰匙,脫下高跟鞋,取下發簪。“考得怎麼樣?”她在搖散頭發的間隙飛快地瞄了我一眼。

我沒想到自己會在她麵前哇哇大哭。我原本沒有這個打算,絲毫沒有,可當我一眼看到她時,一切都不由分說。

“怎麼啦怎麼啦?誰欺負你啦?”她後來告訴我,她一看到我的樣子,就知道我和莫老師是吃了敗仗回來的,她本來是準備說幾句風涼話的,可她萬萬沒想到,她會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朝我撲了過來。

我跟她講了那件醜事。我講完了,她還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看了好久,突然一把將我拉過去,讓我趴在她的懷裏,她很苗條,所以她胸懷窄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體會溫暖,還是在嗅取她的芳香,她身上的味道真好聞,是一種昂貴的芳香。

“別怕,姐知道了,姐知道該怎麼辦了。”

第二天,我照樣來到學校。走在路上,我開始覺得自己可恥,昨晚我明明在信裏說過,我再也不會上學了,再也不要上他的課了,可現在,我卻像往常一樣,第一個趕到教室,若無其事地擦起了黑板。

沒有人知道我們去應聘過。莫老師有意這麼做的,每個學生的計劃都不一樣,因為每個人的起點不一樣。莫老師進來了,我低下頭去不看他,我為那封信感到羞愧。

課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她衣著時尚,傲然而立,像個女王似的向正在上課的莫老師微微點了點頭。莫老師皺了一下眉,她渾然不覺,大大方方向我招手,要我跟她出去。

“又不是什麼正規學校,還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子。”

“這算什麼話?照你說的,我們這些學生也不是正規生嘍?”

姐姐不屑地轉過頭去。“我說過要送你去翻譯學院,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停了一下,又說:“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先去另一個地方。”

姐姐將我帶到醫院心理谘詢科。“你現在需要的是這個。”

我撥腿就往外走。

她撲上來揪住我。“有病就要治,諱疾忌醫是最愚蠢的。”

我奮力扳開她的手指。她緊跑幾步,站在我麵前,伸開兩臂擋住我的去路。我不管,照直撞過去。眨眼工夫,我們就在醫院門診部大廳裏打了起來。我一邊打她,踢她,一邊衝她大喊:“為什麼要出賣我?為什麼連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你瘋啦?我是在幫你,在救你。”

我終於甩開她,跑出醫院,跑上大路,我想回家,但我不想在家裏再遇上她,於是,我折轉身,往學校跑去。

學生都走光了,莫老師一個人坐在講台上,呆呆地望著空曠的教室。我一走,另外兩個學生就站起來請假,他們一個在某處做小時工,一個要回家給孩子做飯,這兩個人走了之後,又有一個人舉手請假,說是肚子壞了,要上廁所。這課沒法上了,情緒全壞了,上不下去了,他問他們,還有沒有要請假的,索性一起來。果真又有兩三個人舉起了手。他揮手,讓他們全走了。他一個人留了下來,望著被他們弄亂的桌椅發呆。

“朽木也,不可雕也。”莫老師扔掉手裏的粉筆頭,對我說:“不包括你,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這些人當中最棒的。”

“莫老師,我姐姐要我去看心理醫生,我逃跑了,我錯了嗎?你告訴我,我聽你的。”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向我說起了他自己。

“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心理醫生。比如說我,如此低廉的學費,素質如此低下的學生,可我還在興致勃勃地教他們,好像他們是一群可塑之才一樣,我知道我的病根在哪裏,我教學成癮,我不能沒有學生,不能失去講台,除了當一名教師,我一無是處。教書是我的病,可不教書,我毫無疑問是個病人。”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將胳膊肘架上講台,我不看他,他也不看我,我們各自想著各自的病,其實我知道那是病,隻是不想承認而已,我不想當一個病人,在醫生麵前可憐巴巴地講述那些隱情,我不想對任何人講起那些隱情。

他終於意識到我的存在,問我:“你為什麼不回家?”我說:“我現在不能回。”

我也問他:“你為什麼也不回家?你走吧,我可以留下來鎖教室門。”

“我們現在可算是同病相憐了,你有家不能回,我無家可歸。”

兩個不能回家的人決定一起去吃晚飯。他要請我吃燒烤。這是最便宜的吃法,主食是它,菜也是它。辛辣的食物讓人慢慢興奮起來,他終於想起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我。

“聽我說,你那不是病,會好的,不要相信心理醫生,很多病人跟心理醫生的關係最後都變得非常微妙,既依賴他,又恨他,因為你得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他,但他不一定能成為你的朋友。”

他說得真好。我也告訴他:“你那也不是病,沒有教學成癮這種病,病是不可以亂發明的。”

他突然笑起來:“說真的,昨天真把我嚇壞了,你當時衝我喊了一句你還記得嗎?你大聲喊:‘救命!’好像你不是站在人堆裏,而是不小心掉進了水池。”

“覺得好丟人吧?”我垂下眼皮。“我以為我再也沒臉見你了,沒想到我還能厚著臉皮來上課,其實,在你麵前,我早就沒有秘密了,我所有的醜事你都見過,我在你麵前,又透明又醜陋,說實話,你麵對我時,是不是感到好惡心?”

他一欠身,我腦門上挨了個爆栗子。我愣住了,他好像也嚇了一跳,我們互相瞪了一會,他率先笑了。“這說明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近了,說明我們正在從師生變成好朋友。”

我撇撇嘴。“我就不信,當你偶爾想到我姐姐時,心裏沒有後悔過跟我走得這麼近?”

他拿起一串烤辣椒,一口咬下一隻,大嚼起來。“朋友和仇人,這兩種人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你會常常惦記著他們。仇人變成朋友,陌生人變成朋友,兩者比較而言,前者的可能性大得多。”他痛痛快快地咽下去,接著說:“何況,你姐姐遠遠說不上是我仇人。”

燒烤攤擺在一長溜樹下,四月的微風一直不停地吹,炭火越來越旺了,孜然粉灑在肉串上,香味騰空而起,讓人直冒口水。我們越吃越多,越吃越開懷,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疊鈔票,扔在桌上。“放開吃吧,還要什麼盡管點,直到把我吃破產為止。”他在風中笑起來的樣子,突然失去了年齡。

我故意要了好多串烤辣椒,辣味衝進鼻腔,惹得人涕淚橫流,我不停地吐著舌頭,揩著眼淚。我知道有些眼淚並不是辣椒辣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