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六章(2 / 3)

她終於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趴在餐桌邊睡著了。

已是淩晨兩點多,她卻精神抖擻,雙眼發亮。“你還沒睡?”她的聲音也透著莫名的興奮。

看來她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而我卻為之煎熬了一個下午,以及整個晚上。

她問我為什麼不睡,不等我回答,便向我展示她今天的收獲。她說她今天被某部門特邀,去接待一群生意人,除了紅包以外,另外得到一個小禮品,她打開一個小盒子,取出一條鉑金項鏈,以及一副同樣質地的耳環。她要把項鏈送給我,耳環她自己留著,她說小姑娘不要戴耳環,會顯得老氣。她忘了她大我不到兩歲,可她卻稱我是小姑娘。

我把項鏈繃在手指上旋轉,轉了很久,很突然地問她:“能不能跟我講講你在外麵的日子?”

“什麼外麵?噢,你是說我離家出走的那幾年吧,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隻能告訴你,我在外麵吃過苦。”她望著我,輕輕啜飲了一口水,接著說:“也享過福。”

“那個畢業證……真的是買的?”

“是啊,好多人都買,我為什麼不能買?我需要它,而且我並不用它幹壞事。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英明的,沒有那一紙文憑,我就不能進接待辦,而我在接待辦立下的汗馬功勞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你看,我的假文憑於公於私都很有貢獻,比那些真文憑還管用,還有價值。”

我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她的一番辯解麵前崩潰了。

她到她的臥室去了,不一會,就聽到她放水的聲音,這個夜晚,她不會再出來了,即使出來,也是披著睡袍,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很奇怪,她一穿上睡袍,表情就變了,就不是白天那個人了。

晉升公務員的計劃還沒有結果,姐姐又開始向另一個目標發動了進攻。

那天深夜,姐姐挾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興奮,把我從睡夢中揪了出來。

“快,讓莫老師幫我準備一份競職演說,我要競選接待辦副主任。”

這是個突然而至的機會,那段時間裏,崗位競聘風行一時,各行各業都在一窩蜂地大搞崗位競聘,接待辦也不甘落後,他們決定通過競聘,增選一名副主任。

我說:“你不是正準備報考公務員嗎?”

“誰說一次隻能抓一隻鴨子?”她隨手拿起我放在床頭的鏡子,抽掉發簮,抖開自己的長發。

我提醒她。“這樣一來,你會再次成為那些人嫉妒的對象。”姐姐是接待辦資曆最淺的員工,一個初初入行的毛丫頭,現在卻名聲在外,到處出風頭,本來就惹人嫉恨,現在還要競聘副主任,那些人難道不想撲上來掐斷她的脖子?

“你不懂,等我當上了副主任,那些人想嫉妒我也不敢嫉妒了,她們現在之所以嫉妒我,說到底就是想欺負我,所以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當上副主任,高出她們,哪怕隻是一毫米,她們也會無話可說。”

除此之外,姐姐更迷戀副主任的另一些東西,比如可以在賓館飯店簽字,可以有自由支配的車輛,可以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和電話,還可以有名片,名片上印著堂堂正正的頭銜,每天往外發送。何況還有人爭先恐後地湊上來,忠心耿耿地當自己的小聽差!

姐姐若有所思地說:“也許還得去找個堅實的靠山,在這裏麵混,沒有靠山可不行。”

我裝出一副內行的樣子說:“上次接待北京首長的時候,那個副市長不是表揚過你嗎?不會有比副市長更好的靠山了。”我一直想跟她搭上話,想盡量表現出跟她還有共同語言的樣子。我相信這個主意是無可挑剔的。

“你的腦瓜子總是不夠用!”她對我的看法再次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上次的活動是他的主策劃,他立了功,幹部一立功,就要被提拔,所以他馬上就要調走了,當不了我的靠山了。不過不要緊,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總會有屬於我的機會的。”

接待辦的崗位競聘正式開始了。姐姐果然在四個競選人中脫穎而出,正式被任命為接待辦副主任。後來,有人慢慢透出風聲來,姐姐在競選中本來是處於劣勢的,但進行到一半,會場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關鍵人物,他就是傳說中可能會調走的副市長,在那次重大接待活動中表揚過姐姐的副市長,不知何故,他突然對接待辦的改革舉措十分感興趣,竟從百忙當中抽出時間來到競選現場,他一出現,姐姐的投票情況頓時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在第一輪投票中,姐姐的票數屈居第三,第二輪投票時,姐姐的得票數還是穩在第三,連姐姐自己都以為無望了,可在最後一輪表決中,姐姐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個全票。人們注意到,競選結束時,副市長特地走上前去,久久握住姐姐的手,祝賀她競選成功,並預祝她為長樂坪的接待事業做出更大的貢獻。

從那天起,整個接待辦,甚至整個機關大院,再也沒有人扯著嗓子叫她方兵,叫她小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不折不扣的方主任,他們連那個副字也給她省略掉了。

姐姐提議小小地慶祝一下。“我們應該喝點酒,鬧一鬧,去去以前的晦氣。”

我們不去外麵的餐館,而是把酒菜叫到家裏來。“外麵不能喝醉,也不能說酒話,在家裏就不同了。”她提醒我,她是個沒有酒德的人,她喝了酒可能會發發酒瘋,她讓我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不用說,她在四年的流浪途中學會了喝酒,嚐到了喝酒的樂趣,她開始興致勃勃地張羅慶功宴,打電話訂酒菜,和我一起外出買水果,買各種我們愛吃的零食,趁我不注意,她往購物筐裏扔進了一包煙。

慶功宴在傍晚開始,姐姐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我提出擺上父母的碗筷,她搖搖頭。“別來那些虛的,我隻是想讓我們自己快活一下。”她打開酒瓶,紅色的酒液衝進酒杯,轉瞬間平靜下來。

“這個世界上,我們是兩個幸存者,我們應該先為自己仍然活著幹一杯。”

這個提議我接受,所以我喝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第一口差點吐了出來,姐姐斜了我一眼,說:“再喝一口。”我輕輕抿了第二口。

“喝下第三口,你就會愛上它。”姐姐點上一支煙,十分熟練地吐出一個煙圈,我看得呆了過去,她抽煙的樣子好看極了,就像漂亮的手跟漂亮的手套一樣吻合,絲毫不覺得做作可惡。

姐姐很快就進入獨自飲酒作樂的狀態,她站起身來,取下發簪,搖搖腦袋,滿頭青絲披散下來,從後麵看,煙霧仿佛來自發叢。她不要酒菜,從長樂坪最好的酒樓叫來的菜肴她看都不看一眼,她一手夾著香煙,一手端著酒杯。“這樣的時刻真是難得啊。”她有點陶醉地說。

我慢慢習慣了葡萄酒的味道,可我並不喜歡它,我勉強啜飲著,以此陪伴著獨自抽煙的姐姐。

“其實,我這樣的人就該打進主流,別以為那裏真有什麼了不起,在我的眼裏,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簡單得如同小學一年級的算術,我隻要一睜眼,什麼都看在眼裏,根本用不著絞盡腦汁揣摩來揣摩去。當官是幹什麼的?當官就是琢磨人的,恰好我在這方麵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你說,我不當官還能幹什麼?”

“可你別忘了這不公平,要是有人知道了你的特殊本領,你馬上就會沒有立錐之地。”我再次提醒她別忘了保密。

“沒有不公平,造物主設計出來的一切都是公平的,老虎那麼厲害,可它隻能呆在森林裏,人比老虎更厲害,但人一進森林就膽戰心驚,我是比別人多一點方便,但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活的,我必須對你的一生負責,我必須同時活出兩種人生來。”

她接著告訴我一個消息,我的翻譯學院一事快有眉目了,我很快就可以到翻譯學院讀書去了。“現在去讀大學正合適,早了不行,遲了也不行。”

我問她為什麼。她解釋道:“早一點的話,我還沒有能力幫你聯係學校,你也沒錢付學費,現在正好,我也幫得上你了,莫老師也幫得上你了。書店生意還不錯吧?我不能白白地幫他,他現在供一個大學生應該綽綽有餘了吧?”

“憑什麼要他供我?我自己有手,我可以勤工儉學。”

“算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愛上他了,但我並不反對,在你這個年紀,偏偏你又是這種處境,這是很正常的,但這隻是暫時的,隻是個過度,你相信我,你們根本不可能。”

“瞎說。”我本應該跳起來予以反駁甚至厲聲斥責的,但我卻隻含含糊糊喊出了這兩個字。

“就算不提這回事,我幫過他,他也應該回過頭來幫幫你,這才符合遊戲規則。別提什麼勤工儉學了,好好給我專心讀書,說不定你還真是塊讀書的料。到了大學,人要變得聰明一點,眼界要寬一點,要學會慧眼識人,要多替自己的將來想一想。”

“我看你已經喝醉了。”

“醉?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時刻了,你的路子就是這樣,讀完大學,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工作,成家,徹底離開長樂坪這個鬼地方,你在這裏是沒法呆下去的,先不說別的,你自己心裏就有陰影。”

我不知道這路子是否適合我,我隻知道,莫老師已經替我安排了另外的路,我們班每個學生都有各自不同的路,都是他替我們安排的。

姐姐果然喝得酩酊大醉。開始她還能端著杯子說話,大聲嚷嚷著,後來漸漸不嚷了,她歪倒在椅子上,深深淺淺地喝了一會,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去安撫她,她一掌推開了我。我坐在她的對麵打量她,她的眼睛是閉著的,眼淚泡濕了她的臉,這使她看上去別有一番驚人的美麗。正當我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她又將杯子舉到了嘴邊,杯子是空的,她就去咬杯口,玻璃在她嘴裏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我擔心她會咬破玻璃,並且吃下去,就去奪她的杯子,可她抬手就是一巴掌,響亮地抽在我臉上。

“滾開!討厭!本姑娘今天休息,天王老子也別想。”

為防止她再吃玻璃,我想方設法將她手上的杯子換成了塑料的。“倒酒!”她突然大聲嚷道:“給我倒酒!”我隻好給她倒上。她閉著眼睛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趁機走了。我希望隻剩她一個人時,她能慢慢安靜下來。

我卻無法入睡。

不用問,姐姐在外麵過了含混不清的生活,男人,夜生活,飲酒作樂,也許比這更糟,隻會比這更糟,在泥汙中認識了一些肮髒的世故,再加上她天生的慧眼,她整個人成了肮髒與智慧的組合,這樣的組合也許很有力量,說不定她將來真的能夠所向披靡,真的能把長樂坪踩在腳下,但這樣好不好呢?我無法回答。

莫老師建議我去一個著名的涉外旅遊公司應試,連怎麼報名都替我打聽清楚了。我覺得這事很渺茫。姐姐的態度不屑而古怪。“有可能吧,就看你的莫老師有沒有這本事了,你看不出來嗎?他是在利用你,他想讓你給他帶來生源。從這點來看,我估計他會盡全力。”

四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又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那個麵試大廳。

裏麵已經密密麻麻坐了許多人,我們一進去,那些人的目光就刷地一下射了過來,就像某種硬物劈頭蓋臉砸過來一樣,我的腦袋嗡地一陣轟鳴。莫老師指指一個地方。“我們先去坐坐。”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我揪著那聲音的尾巴,勉強跟在他後麵。我感到雙腿仿佛踩在棉花上。

坐在我旁邊的一個考生跟我說:“聽說他們這次錄取的比例很小,幾乎是五百分之一。”

我木然地點點頭。

“我一點把握也沒有,過來試一試而已,你英語過了幾級?”

我慌亂地看了她一眼,我發現我對她的問題一無所知。

“她沒有考過級,她的英語是自學的。”莫老師替我答道,然後湊近我的耳邊說:“你要開口說話,跟人交流,一來探知別人的底細,二來緩解緊張情緒。”

我費力地咽了口唾沫,看看旁邊的考生,還是說不出話來。

一些人在嚶嚶低語。“去年的雅思你考過沒有?我差一點就過了。”“我考過托福,但沒去成,家裏沒錢,隻好出來工作。”“我的口語應該沒問題,我曾經在電視台主持過一檔英語節目。”

我相信莫老師也聽見這些議論了,他開始鼓勵我。“你有你的優勢,你做過那麼多翻譯,你的詞彙量是我們學校最大的。”他說這話時,眼睛飛快地從我臉上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