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六章
傳說越盛,姐姐就越是擔心。“我怕我在接待辦幹不了多久了,你不覺得我的風頭超過了主任嗎?他已經在背地裏罵我了,因為我最近連續幾次得了表揚,他卻沒有,心裏就不平衡,罵我是小人得誌,譏笑我根本不是在搞接待工作,而是在賣弄女色,去他媽的,人家願意多看我幾眼,那也是我的錯嗎?幸虧我沒有塗脂抹粉,幸虧我在他麵前一直都是夾著尾巴做人。”
可我卻認為,那個總是衣冠楚楚的接待辦主任對姐姐真不錯,接待辦沒有自己的職工宿舍,機關工作人員的宿舍由政府行政部門統一管理,行政部門的人可沒領略過姐姐的特殊貢獻,在他們眼裏,姐姐不過是個剛剛招進來的小青年,根本就沒有資格分到職工宿舍,接待辦主任竟利用自己的私人關係,在政府設立的內部招待所替她弄了一間僻靜角落裏的房子,雖然不大,但條件不錯,衛生間什麼的一應俱全,窗外假山噴泉,綠樹環繞,還有清潔工定時過來打掃,這樣的房間,本來是留給領導幹部過度用的,新調來的領導幹部,家眷一時過不來,住房也還沒裝修好,就先安排在內部招待所過度,也就是說,姐姐享受了領導幹部才有的待遇。可姐姐卻說我隻顧觀察表麵現象。“你以為他這是真心為我好嗎?他這是在討好領導,因為新陽光那件事,領導當場表揚了我,所以他就想做給領導看看,他不是在對我好,而是在拍領導的馬屁。”
“你怎麼知道他這樣做,不是對你好而是在討好領導呢?為什麼總是把事情往陰暗的方麵去想呢?”
姐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是個沒有眼睛的人,因為你根本就是個瞎子。”
事實上姐姐很少去住那間房子,除非是加班時間太長,夜太深,不方便回家,才去住個一夜兩夜的。但姐姐卻認為理所當然。“空在那裏也無所謂,我需要它證明我的地位。”
姐姐在接待辦的地位越來越穩固了,但她又有了新的不滿足,接待辦一部分人是從政府機關派過來的,保留了公務員編製,拿的也是公務員工資。姐姐注意到,公務員工資比一般事業單位工作人員的工資要高得多,福利也好得多,就想,我為什麼不能是公務員呢?“難道我應該永遠跟他們保持這種差距嗎?”姐姐不甘心地問自己。她很快就打聽到,晉升公務員是需要考試的。
過了一段時間,姐姐拿來一份考卷,放在我麵前。“哎,你們莫老師不是很有學問嗎?讓他幫我做做這份卷子,我可沒時間去做這些小事。注意,千萬要保密,別讓任何人看到這份考卷。”
她知道莫老師會幫她這個忙,因為在這之前,她也幫過莫老師忙。他們倆能互相幫忙,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莫老師的“希望英語學校”賺錢太慢了,學費低廉,周期又長,房租又高,莫老師說他等於在做公益活動,在做英語普及工作。他說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因為他除了養活自己,還要按時付給兒子生活費,兒子的生活遲付一天,在財政局工作的前愛人就會跑到學校來扯皮。“拿錢來,別想賴帳,別以為離婚就能離掉責任。”有兩次,他拿不出錢來,她就站在教室門口不走,結果,學生們走了大半,留下來的學生開始替他湊錢,好不容易湊足了,她一把奪過那些錢,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了。當然,我也是那留下來的學生當中的一個。
還是姐姐提醒了他。姐姐是通過我提醒他的。“我要是他,我就開個書店,專門對付各種考試的書店,像他這種人,也隻能開開書店,雖然賺不了太多,糊口是沒有問題的。”當然,我把這話傳給了莫老師,沒想到他還真采納了這條建議。
書店勉勉強強開起來了,但一直半死不活。姐姐說:“沒想到他這麼沒用。”然後,她就開始插手他的事。
姐姐一出手,就扭轉了書店的命運,她先到長樂坪最好的飯店訂了一桌,再派司機把附近幾所學校的校長和老師接了過來,又把莫老師和我也叫了過去,姐姐拿出接待貴賓的架勢,訓練有素地將他們殷情招待了一番,酒席還沒結束,那些人就一口答應下來,既然在哪裏買書都是一樣掏錢,以後他們不妨就指定莫老師的書店為他們學校的定點書店,教科書,所有的輔導書和參考書,以及習題之類,全都到莫老師的書店來買。姐姐說:“我們保證千方百計搞好服務,既不讓大家為今天的決定丟臉,也不讓大家吃虧。”姐姐說著就掏出了一大把紅包,一人一個強行發到每個人的手中。這讓我和莫老師瞠目結舌,這是我們想都沒想過的細節。姐姐用眼神製止了莫老師想要做什麼的企圖,莫老師隻好乖乖地坐著不動。我注意到,一直到席終人散,他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姐姐,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而姐姐,她自始至終不朝我和莫老師的方向看。
客人們終於盡興而去,莫老師趕緊掏錢,他怎麼好意思讓姐姐既幫他拉關係又替他掏腰包呢?可姐姐攔住了他,她不要他的錢。
“如果說以前我無意中傷害過你,現在我們兩清了,我並不是認錯,我還是那個態度,我沒有錯,但我對你後來的遭遇心存歉疚,那是我沒有料到的。”
姐姐說完,就去服務台結了帳,揚長而去。
可以想象,莫老師做那份卷子有多認真,隻用了兩個晚上,他就把它做好了。至少可以打九十分。他很肯定地說。
姐姐說我過著書蟲的生活,但我樂在其中。
借助一本英漢大詞典,我一段一段結識了那本書,以及書裏的動物。我慢慢喜歡上了書裏的這些動物,的確,它們比人類生活得更加艱難,但它們比人類簡單有趣,而且它們各有各的特殊本領,它們憑著這本領在大自然生存,互相之間並不嫉恨。從這點來說,人和動物是很不一樣的。
沒想到我還可以幫姐姐一點小忙,有時她帶回一些短小的接待致詞,讓我給她翻譯成英文。這兩年,因為長樂坪某個項目成了世界銀行的支持對象,政府開始接待外賓了。我不相信姐姐不會這個,她上過大學,這點英文自然不在話下,她隻是太忙了,自從去了接待辦,她每天早出晚歸,隨身小包裏總是裝著毛巾牙刷和內衣,因為她不能確定自己當天晚上能否睡覺,睡在哪裏,她像一名精神抖擻的野戰軍,時時刻刻走在行軍的路上。
有一天,她讓我把那段英文讀一遍給她聽,我讀了,她靜靜地聽著,片刻,她讓我再讀一遍,我又讀了。她把紙片拿過去,不出聲地看了一遍,突然小聲向我問起一個單詞的發音,我告訴了她,她機械地讀了幾遍,不好意思地說:“英語就像樂器,三天不練就生疏了。”
我隨口說:“以後我們在家裏用英語對話吧,你工作上有這個需要,我也需要一個練習口語的環境”
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還是找你同學練習去吧,我可沒時間陪你。”
可她有時間做頭發,她的頭發光滑烏亮,一絲不亂,看上去平淡無奇,實際上那是每天晚上下大功夫打理出來的,她的手也保養得很好,她往手上塗一種東西,用保鮮膜敷一個小時,再搽上一種東西,然後戴著手套睡覺。她說衣服可以穿得暗一點,妝可以化得淡一點,但雙手一定要纖巧精致。她的工作性質決定她必須經常握手,在別人的目光逼視下用餐,跟人揮別,傳遞東西,她的手成天處在挑剔的目光之下。“可以說,我的手就是我的工具,我的名片。”
可我覺得姐姐並不喜歡跟人握手,她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一遍一遍地衝。我提醒她,已經很幹淨了,再洗下去皮就要破了。她厭惡地說:“真不知那些人是怎麼回事,一雙手不是汗津津的,就是粘乎乎的。”我說:“你可以不跟他們握手嘛,幹嘛一見人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去。”我在電視上見識過她的接待工作,隻見她緊跑兩步,向前傾著身體,日本女人似的把手伸向一位大腦袋粗脖子的官員,當然,她不是主角,鏡頭很快就罩在大腦袋臉上不動了,他才是主角,他眼睛向下掃了姐姐一眼,微笑著上了恭候多時的小汽車。
“我看你什麼都不懂!”姐姐疲憊地坐下來,讓我給她倒杯水,順便給她削個水果。她越來越喜歡指使我了。“為什麼你越來越蠢?”她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滿臉不屑地望著我。
我一點都不慚愧,在姐姐麵前,很少有人不露蠢相。
“你不能再跟那個姓莫的在一起混了,他本來就是個蠢蛋,他會把你也帶蠢的。”
“別忘了他曾經是你老師。”
“老師就沒有蠢蛋?多呢,教齡越長,變成蠢蛋的可能性越大。”
她又開始打量自己的雙手,她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細又長,手掌卻又薄又小,當她撒開五指時,我擔心她的手指會從手掌上掉下來。
一天中午,姐姐火急火燎地把我從學校叫回來,交給我一張歡迎詞,讓我在一點鍾以前將它翻譯成英文,看看時間,隻有半個多小時了,我說你自己翻譯一下還快些,何苦為這點事跑一趟呢?
“我沒時間。”她說完一頭鑽進了衛生間。她大概又去打理她的頭發去了。
歡迎詞很簡單,不具任何專業性。剛剛翻譯完,姐姐就出來了,她看了一會,要求我像以往一樣,給她朗讀一遍。我不願意了,下午歸我給那幾個初級學員上課,這是莫老師新近分配給我的任務。我已經正式成為莫老師的教學助理。
姐姐臉上閃過一絲焦急,甚至還有恐懼,但她馬上把臉一板。“我的事不做完,你休想出這個門。”可能我的臉色也跟著變了,她馬上換了種語氣。“就一小會兒,三分鍾,也許隻要兩分鍾,求你了還不行嗎?”
我真是不理解,為什麼非要我讀一遍給她聽呢?難道她對自己的朗讀不自信?難道她的英文還不如我?天哪,她正看著我呢,幸虧我還延用著母親在世時的長留海披肩發。
也許是想開個玩笑,也許是一不小心的誤讀,總之,我並不是成心要試探她,我將精神(sprit)這個單詞錯讀成了春天(spring),很明顯的錯誤,我瞟了一眼姐姐,她渾然不覺。讀完了,我將稿紙交給她,她主動要求讀一遍給我聽,結果,她跟我剛才一樣,把精神讀成了春天!
“姐!”
我叫停了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無論如何,不能讓姐姐在工作中出醜,不能讓她到外麵去出洋相。我隻好直截了當地告訴了她。她的臉迅速紅了。
姐姐紅臉,難受的卻是我。“沒事的,誤讀這種事常常發生,就算讀錯了也沒人聽得出來,也許那些人並不在專心聽你致歡迎詞。”
“方圓,其實,我根本沒上什麼大學,那張文憑是我買來的。”她說完這句話,臉頓時由紅轉白,直至蒼白無血。“以後再告訴你吧,現在沒時間了。”
下午給初級班的課我請假了,我本來沒準備請假的,可當我快要走到工人文化宮門口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悲哀擊倒。這個下午,我沒辦法把姐姐的形象撂到一邊,去幹自己的事情,我沒辦法不去想姐姐,就是說,整整四年,姐姐並不是在大學校園裏度過的,她的生活可能並不像一個學生那麼簡單,毫無疑問,她用一本大紅的畢業證書作為瓶蓋,密封了她的四年流浪生活,整整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一定吃盡了苦頭,可她為什麼不肯透露半分呢?
我來到火葬場,我想和母親談談心。我聽說在鬼的世界裏是沒有遠近之分的,不管多遠,隻須一陣風,鬼就能從這個地方到達她想去的另一個地方,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母親能去南邊看看,回來告訴我姐姐那四年到底在幹些什麼?我不是對她的秘密好奇,我是對她的經曆好奇,我想了解她的苦難,我想安慰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她的痛苦不問不聞,對她的傷痕視若無睹。
母親在照片上微微側麵,看了一會,我發覺她的表情像一個禁聲的提醒,似乎有人在她的另一側睡覺,而她正在守護她。
也許今晚,也許其他什麼時候,姐姐會告訴我她在外四年的經曆。可是,如果那四年是一個大瘡疤,而且正在愈合,我有沒有必要讓姐姐再去掀開它呢?如果我不用一個見鬼的英語單詞的發音去揭穿她,她會把那四年密封一輩子嗎?
等到很晚,姐姐都沒有回來,她還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我有點緊張,難道她也在為應不應該揭開那四年的真相而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