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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第五章

關於那四個人,關於那件事,他都知道了,他長久地看著我寫下的字,不相信那是真的,不相信生活中真的會發生寫在便箋上的事。那一刻,他看上去比我這個學生還要單純。

他堅持要報案,然後帶我去醫院,我說那好,你等於是要我立即去死。我拉開抽屜,給他看一根幹幹淨淨的麻繩。他一看,眼淚又冒了出來。他終於安靜下來,不再提報案的事了。

他說我的身孕至少有五個月。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知道肚皮一天天發緊,渾身沉重無力,而且我恨它,好多次我夢見自己在磨刀,我把菜刀磨得鋒利無比,然後在繃緊的肚皮上輕輕一劃,嘣嘣兩聲,就像殺西瓜一樣,皮膚應聲往兩邊裂開,一個古怪而醜陋的東西跳了出來,朝我眨著同樣古怪而醜陋的眼睛。

然後,我們就來到了這個地方。他把我押來的,他反綁著我的雙手,再給我披上一件外套,像押犯人一樣把我押到這裏。我不知道這是哪裏,但我知道這裏離長樂坪很遠,我們整整坐了一天汽車,一下車,我就聽到了這種從沒聽到過的口音。

在路上,我幾次試圖逃跑,有一次,汽車停下來加油,我貓腰躲進路邊一個小店裏,直到汽車開出加油站,正在慶幸自己終於脫身時,沒想到一抬頭就遇上他等候已久的目光。我說:“你沒必要管我,你對我沒有絲毫責任,你完全可以裝作不知道這件事。”

“以前可以,但現在不行了,除非我沒有到你家裏去,除非我沒有看見你的樣子,除非你沒有告訴我那件事。”

“我告訴你並沒有向你求助的意思。”

“我的身體對外界的信息有自己的處理係統。”

“我知道,我的遭遇激起了你的同情心,激起了你的良知,但你想過沒有,我還有自己的尊嚴,你無視我的意願,對我濫施同情,橫加幹涉,就是在損害我的尊嚴。”

“你的尊嚴是什麼?抽屜裏那根麻繩?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可寶貴的,珍視自己的生命,這也是尊嚴。”

“我的生命,我有選擇的權利。”

“你把死想得太簡單了,死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否則,你的麻繩為什麼遲遲沒有套上脖子?我相信你拿出它來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相信你有充足的理由,把那個日子一推再推。”我們飛快地對視了一眼,他接著說:“不單單是你,任何人都是這樣。”

最後一句話讓我心裏稍稍好過了點,我真的不是怕死,真的隻是想再看看“李安生頻道”,說到底,我心裏記掛著姐姐。

我們住進了一間租來的房子,他請人幫忙租的,他說這裏有他一個大學同學。我的兩手被縛在後麵,隻能直挺挺地坐著,他叫我別怪他狠心,在解決問題之前,他不會給我鬆綁。他還在擔心我會伺機逃走。

最終還是任他把我交給了醫院。不知怎麼回事,我突然出血了,一股鮮血蛇一樣從下體流出,順腿流到地上,又在地上爬行了很遠。血讓我們的想法在瞬間變得一致,我們風一般往醫院趕去。

整整六天,他守在醫院裏,晚上趴在我的床邊小睡。我睡不著,我的生物鍾早就亂了,該睡的時候無法入睡,隻好去看他。我把他看醒了。我說:“你為什麼要幫我?你應該恨我姐姐,恨我們家每一個人,你應該看我的笑話,說些解恨的話,如果你那樣做,我肯定非常理解。”

“誰說我不恨?我恨得要死,但恨也是感情的一種。”他說。“恨讓我時刻關注你們家,關注到你。”

“看到我的困境,你應該感到快意才對呀,為什麼還要出手相救呢?”

他笑起來。“誰說我是在救你?我才沒有救你呢,我是為我自己,如果你死了,按你說的,我去看誰的笑話?我的快意如何體現?我的恨如何消解?”

見我瞪著他,他接著說:“真的,如果你感到不安,你完全可以這麼想,我說的是真的。”

我看著他,在心裏暗暗揣摩他這話的真實性。

他在拉我的手,他的手很大,幾乎是我的兩倍。這是我有生以來,被一個男人撫摸自己的手,正要心潮湧動,突然想起他剛才說的話。

“撫摸我的手也可以消解你心中的恨嗎?”

他笑了,在我手上打了一下說:“你該剪指甲了。”他起身去找護士,不一會就拿來了一把指甲剪。

我問他為什麼不調走,離開長樂坪這個讓他難受的地方,他說他不能走,尤其是現在,他哪也不能去,否則他會一輩子不幹不淨,走到哪裏都是個髒人。

我又開始感到不安,我說:“要不這樣吧,你就把我的事傳揚出去,你就說我跟一個男人好,懷孕了,還做了引產手術,反正這也是事實,不算撒謊,我隻有一個請求,別說那四個人的事,你就說我早戀,戀出問題來了。”

他不吭聲,怪怪地看著我,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表情。我繼續說:“這樣一來,你對我們家的仇恨就抵消得差不多了,你就可以離開長樂坪這個鬼地方了。”

“你就是這樣想我的?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麼個卑劣無恥的人?你在傷害我你知道嗎?比你姐姐對我的傷害還要大。”

他說完就出去了,比哪一次出去的時間都長。

正當我以為他生氣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地方時,他又回來了,手上拎著個小紙箱,打開一看,裏麵是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的雞湯。

出院之後,他並不急著回家,他說他剛好也有些事情要辦。

也許懷孕讓我的感覺係統出了問題,我的身體遠遠不如意識對害羞靈敏,我意識到這樣有點不妥,但接二連三發生的不妥之事又豈止這一樁?每天夜晚,我早早地爬上床,拉過被子,背朝莫老師的地鋪,竟然很快就能睡過去,直到第二天早晨,房東做早餐的聲音將我吵醒。也就是說,雖然我們同室而眠,但我根本不知道莫老師何時上床,何時起床。

有天莫老師說要帶我出去吃飯,他的大學同學請客。餐廳很高級,餐具閃閃發亮。我們在那裏等了一會,主人才進來,我驚訝地發現,他這個同學竟然是那年到我們學校去做過報告的科學家黃達。他看上去不像在長樂坪中學時那麼快樂,他不停地唉聲歎氣,臉色也不好,說話就像在跟誰賭氣似的,什麼腦科學這個領域實在沒啥可做的了,學術研究是個狗屁,如果你一放不響,再放不響,一再地放不響,你的存在就沒有任何意義,你就死定了,所以他正在尋思調動的事情,他想離開那個鬼地方,他想換個領域,可是換到哪裏去呢?他的適用範圍太窄了,離開了實驗室,他毫無用處,簡直是個廢人。他狠狠地喝酒,好像喝酒可以趕開他的沮喪似的。

“現在要是有個不錯的標本給我就好了,哪怕給我個有點價值的神經病呢,我無法像那些人似的,對著腦部模型做些空洞無物的研究。”

“什麼叫不錯的標本?我老家有個親戚定期發作頭疼病,一發作就胡言亂語,好像在講某種外語。”

“拜托,我又不是搞醫學研究的。”

我突然想起姐姐那個秘密,就想問一問他。其實我早就存在探秘之心,一母所生,為什麼她有一雙無與倫比的眼睛,我卻接近於弱視。猶豫了一會,我問:“教授,一個人的眼睛能夠在別人的額頭上看到那個人的內心活動,請問這到底是眼睛的問題還是腦部的問題?在不在你的研究範圍?”

剛開始他很不屑。“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不可能。”

我一愣,他當年明明在長樂坪中學說過什麼腦磁場可以感知人的心理活動,現在為什麼又矢口否認呢?不過,他是科學家,不管怎麼說,我不能質疑一個科學家。但我真的很想弄清姐姐的問題,就說:“有的,我就見過。”

他馬上警覺起來,麵對著我,問:“你真的見過那樣的人?在哪裏?”

不能再說下去了,我們一家人發過誓,誰也不許透露這個秘密。“啊……我在科幻書上讀到過,書上真的有這樣一個人。”

“我說呢,要是真有這樣的人,我想方設法也要把他請到我的實驗室裏去。”

莫老師對這事毫無興趣,他沉浸在自己的煩惱裏,他打斷了我們,把話題引向自己。“和你一比啊,我簡直活不下去了,你看看我現在的處境,換上別人,恐怕早就瘋掉了。”

“還呆在那裏幹什麼?一走了之,換個地方重新再來,優秀的中學老師俏得很。”

莫老師堅定地搖頭。“我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走。”

他沒告訴教授他為什麼不能走,教授也沒有問。

肚子雖然變小了,恥辱卻虛腫起來,那些字眼,那些器械,那些檢查,一樣一樣,沒有一天不在眼前回放,它們提醒我:你現在是個婦女了,你有過生育史,你的私處肮髒,雖然你是個受害者,但你的確髒了,破了,就像一塊白棉布,不小心被人當了擦腳布,怎麼也回不到以前了。

有了這樣的經曆,我比以前更加懼怕陽光和人群,全世界隻有一個地方是陰涼宜人的,那就是我現在的家,除此以外,任何地方都是燒烤架,等著把我串在鐵釺上,翻過來翻過去烤得嗞嗞冒煙。

電視被我全天候鎖定在“李安生頻道”上,有一天,我終於逮到李安生了。盡管他臉上打著馬賽克,又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叫李偉,但我還是知道他就是李安生。

節目有個名字,叫做“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你。”

李安生果真沒有透露姐姐的姓名,也沒有告訴主持人她到底為什麼出走,他隻是說:“當初她肯定有她的理由,我能理解。”

主持人問他:“你完全沒有一點點線索,也不想打廣告,真的準備就靠自己的兩條腿和一雙眼睛去找她嗎?萬一找不到怎麼辦?”

李安生樂嗬嗬地說:“不會找不到的,我相信意念的作用,隻要我不停地找下去,終有一天會找到她,世界並不是沒有盡頭的。”

我注意到,主持人在這裏停頓了幾秒鍾。

“你在尋找過程中靠什麼維持生活呢?因為不管怎樣,你得保證體力。”

“是的,幸好我會汽車修理,修一次車,夠我吃一陣子的,而且我不挑食,饅頭啊,麵條啊,能吃飽就行。”

“她知道你在找她嗎?”

“應該不知道吧。”李安生突然笑起來:“她要是知道了,那不就等於已經找到了嗎?”

“她知道你愛她嗎?”

“我沒說我愛她呀,我不是因為愛她才出來找她的……”

“你能說你不愛她嗎?”

“……我們就是同學,根本沒談過什麼愛不愛的,我們平時聯係都很少。”

“李偉你知道嗎?你這樣做,一般人很難理解,你看你,丟下工作,專心一意出來尋找一個人,說起來呢,你又不愛她,還說你們平時甚至都很少聯係,你到底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李安生笑了笑,又說:“真的,我有時候也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回答不了自己。”

“你家裏支持你出來找她嗎?”

“我對家裏撒了謊,我說我不想在長樂坪幹了,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修車去。”

“如果有一天,你終於找到她,你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這個,我還沒想過,不過我想,我大概會說,‘我找你找得好慘’。”

主持人笑了,她說:“我們再假設一下,她看到你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

“她大概會說,誰請你找我的?多管閑事!”

“在這個節目之前,我把你的事情講給幾個女孩子聽,她們都很感動,她們說,你實際上是在用這種方式表達你深埋心中的愛情,你覺得她們分析得對嗎?”

李安生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說:“人總是把他人的事情想得很簡單,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其實,事情從來都不是那麼簡單的。”

節目尾聲,主持人說:“也許她此刻正在收看我們的節目,你想不想通過鏡頭對她說點什麼?”

李安生的臉頓時被拉到近前,隔著馬賽克,我還是看到了他黑黑的下巴,他的下巴尖得像錐子一樣,他的肩膀也變得又薄又小,完全不像上次他穿著迷彩服來我們家的樣子。他在馬賽克後麵說:“方兵,回家吧,你再不回家,許多人都會因此而崩潰。”

他的形象被定格,字幕在音樂聲中爬了上來。

莫老師來敲門,我的水杯放在他的包裏,回家那天他忘了拿出來給我。我依舊先從瞭望窗裏看他,他穿著舊的沙灘短褲,舊的籃球背心,底子踩偏的夾趾拖鞋,手拿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一隻從款式到顏色都俗不可耐的水杯,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不修邊幅,這身裝扮一下子將他拉了下來,他不再是個令人尊敬的老師了,他隻是一個被開除公職的落魄的家夥,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不過,正因為如此,他才有興趣來管我的閑事。兩個倒黴鬼,兩個無望的家夥,這才真是臭味相投啊。我突然不想給他開門了。

隔著窗簾,他也許看不見我,但他知道我在瞭望窗邊。

“方圓,老把自己關在家裏有意思嗎?能躲一輩子倒也罷了,那樣的話,我也願意把自己關在家裏。”

“不理人算什麼本事,人想理你你卻不理人,那才算本事。”

他彎腰把杯子放到地上,似乎準備走了。

天知道我為什麼突然要說那句話。

“莫老師,將來有一天你見到我爸爸,麻煩你跟他說,我恨他。這輩子我要對他說的,隻有這三個字。”

他的姿勢僵了一下,足有五秒鍾,他倏地回過身來,對著瞭望窗嚷道:“嚇唬誰呀你,你要死死去,跟我有什麼相幹?我今天正式警告你,以後不要對我說這種話,要麼給我好好地活,要麼叫我來給你收屍。”

他嚷完就走,拖鞋底子啪啪啪地打著腳板。

奇怪,我卻平靜下來了,我去打開煤氣,認認真真給自己做了一碗雞蛋麵。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他又來了。他手上拿著一個印著美女頭像的大紙袋,看樣子裏麵裝著書。

“好吧,看來你是準備一輩子當個穴居人了,也罷,就依你,但你不能停止學習,我來教你學英語怎麼樣?別的我教不了,教你英語還是綽綽有餘的。”

“你怕人家說閑話?”

“有什麼辦法呢?一個是沒有了學生的老師,一個是沒有了老師的學生,不如聯起手來,兩個人都有事可做。從明天開始,我們每天上兩節英語課,怎麼樣?隻能上兩節,多了也不好。”

“你也知道,我不想讓任何人進來,我自己也不想出去。”

他拍拍窗台。“這個地方當講台是窄了點,不過,對於隻有一個學生的教室而言,也還湊合,你把它擦幹淨就行了。”

“莫老師,你何不把時間花在那些衙門子弟身上?說不定有朝一日還能給你帶來點好處。我要是你,就不在這裏浪費時間。”

“嗬嗬,誰說現在的孩子涉世不深哪,我看你都比我強得多。我們不討論這個。那就說定了,從明天開始,上課時間定在每天早上六點到八點,因為其他時間我另有工作。”

“等等,有件事情得先跟你通個氣。”

他從大紙袋裏掏出一個牌子,上麵寫著:長樂坪第一冤!他把牌子放在身後的地上,往後退了幾步,又走近來,把牌子往後移了移。“這樣一來,我就不是來教你英語,而是來跟你扯皮的。我會天天都來跟你扯皮,沒完沒了地跟你扯皮,你不讓我進你家門,我就站在窗邊跟你扯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