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五章(3 / 3)

我的家庭作業很快從閱讀走向了翻譯,他給我一本全新的英文書,要我盡快把它譯出來。我很快就被這樣的課外作業迷住了,就像認識一個陌生人,從一無所知到逐漸認識,最終完全領略到對方獨一無二的魅力,整個過程無異於一次探險。

“貓是一個不忠實的家仆,我們養它,為的是用來對付另一個更惹人討厭的、趕不走的有害的動物。”

我從未讀到過這樣的句子,從未見人這樣描述過貓。

“這些貓,居住在我們屋裏,但我們不能說它們就是家庭裏的小動物,我們甚至可以說它們完全自由,它們隻做自己所願做的事,當它們想遠離一個地方時,世上沒有什麼能讓它們多待一會兒。”

“它們怕水,怕冷,怕臭味,它們喜歡曬太陽,它們試圖蜷縮在最暖和的地方,煙囪後或壁爐裏,它們也喜歡芳香。它們的睡眠是輕微的,它們不睡熟,卻裝出睡熟的樣子。它們緩緩地步行,幾乎一直沉默,不發出一點聲響,它們隱藏起來,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排泄,再用泥土覆蓋起來。由於它們愛幹淨,它們的毛皮總是幹燥閃亮的,它們的毛容易發光,我們用手觸摸時,看到它在暗中閃光。它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發亮,可以說差不多如同寶石在夜裏把白天所浸染的光線映射出來。”

我忘了看時間,直到姐姐回來,猛地出現在我旁邊,把我嚇得怪叫一聲。

“我沒想到你這麼愛學習,沒想到你還是個書呆子。”她看著我,神情不再像看一個無知的小孩。

她身上有股隱隱約約的酒味,她最近老是外出,很晚才帶著一身酒味回家。我不喜歡這味道,這讓我想起那四個人,他們當中有個家夥身上就是這種味道。我皺起鼻子對她說:“你最好別再喝酒了,酒味真難聞,像嘔吐物的味道。”

她打著嗬欠,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沒辦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說完就去泡澡,去換上那件漂亮的睡衣。她回到家裏隻做一件事,那就是從浴缸裏爬起來,披上那件埃及女王似的袍子,在幾間屋裏夢遊似的走來走去,走累了就睡覺。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也許這是她在外四年養成的新習慣。

她開著一盞小燈睡覺,這也是個新習慣。她說她必須在微弱的光線下才能睡著,如果關燈,她會被黑暗驚醒。她連睡相也變了,平平地躺著,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像童話裏的公主,像假睡,還像準備睡死過去不再醒來。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生分,當她睡下後,我會陡地清醒一陣子,在這段清醒的時間裏,我什麼也不能做,隻能把台燈擰得暗暗的,呆呆地坐著,然後,腦子裏就像放電影似的浮起一些片斷。母親在深夜邊跑邊哭,父親在被告席上垂著眼皮,那四個人闖進門來,最先解開皮帶的男人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有時也有我自己,我奔跑在大街上,褲襠處濕濕的一片,我張開兩腿,仰麵躺在醫院的窄床上,皮帶縛著我的四肢。每當腦子裏放映這些東西時,我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最終,我無法控製地站起來,對著牆壁拳打腳踢。

每天都是如此,當姐姐睡著了,當我一個人坐在暗處,無意識地重溫那一切,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對著牆壁又踢又打,直到筋疲力盡,才上床睡覺。

十分鍾以後,再悄悄爬起來,輕手輕腳看看姐姐,姐姐的睡相還是那個樣子,介於安詳與昏迷之間,又看了看她的衣服,她的行李箱,她的一應雜物,跟白天的擺設一模一樣,不像是要離家出走的樣子。

再過十分鍾,再起來一次,輕手輕腳摸一遍門窗,看看可曾關好,又拖來一把椅子,選好一個特殊的角度靠在門背後,隻要大門外稍有動作,椅子就會哐地一聲倒在地上,屋裏的人就會醒過來。

躺到床上,伸手拿過鬧鍾,定在早上六點,以便趕在姐姐起床之前拿掉架好的椅子。好了,什麼都安頓好了,這一天可以圓滿結束了,可以高枕無憂了。

我一直不知道姐姐在大學學的是什麼專業,她給我看畢業證的那個晚上,我被它的大紅封麵給晃花了眼,居然沒想到去看看裏麵的內容。當然,她也沒想打開給我細看。她似乎並不急於帶著她的畢業證去找工作,她認為找份工作一點都不難,難的是要找準自己的發展方向,方向一旦選錯,不僅浪費光陰,還會磨損自己的天分。

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班上的同學在津津有味地講一個什麼花煞的故事,仔細一聽,

原來是個麻將桌上的職業殺手,一個說她智慧過人,百戰百勝,戰無不勝。一個說恐怕不是智慧的原因,而是容貌的原因,據說那女的長得非常好看,那些人還沒開戰,首先就被她那張臉給打懵了,潰不成軍了,哪裏還能作戰呢?要不人家也不會叫她花煞。還有一個說,恐怕主要還是技術的原因,輸出去的都是錢啊,哪有光顧了看美人不心疼錢財的?

他們接著津津有味地講起了那個花煞的樣子,身高多少,胸脯如何。“據說還是個大學生,正在找工作。”“難怪麻將打得好,有水平的人幹什麼都不會差。”“既然有水平,人又長得漂亮,幹嘛要在麻將桌上混,而不去找個正經工作呢?”

這天晚上,姐姐照例很晚才打著嗬欠回來。我問她:“你知道一個叫花煞的人嗎?據說她麻將打得特別好。”

“是嗎?”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徑直回房睡覺去了。

有一天,她破天荒沒有外出,剛近傍晚,她就挽起頭發,捋起袖子,找出長久不用的鐵鍋,在廚房裏幹得熱火朝天,她說她找到工作了,要在家裏好好做頓飯,以資紀念。飯桌上,她告訴我,她已經成功地抓住了一次機會,她從此將在自己的道路上全速前進。說了半天,我總算搞清楚了,姐姐在政府接待部門找到了一份工作。

“還以為你要找個什麼好工作呢,沒想到你喜歡搞接待。”在我心目中,接待辦跟招待所沒什麼區別。

“開始我也跟你一樣,意識不到這個地方的好處。”

她似乎不想跟我細說接待辦的好處,轉而得意洋洋地向我講起她是如何抓住這次機會的。她說她說在麻將桌上無意中聽到有人說起接待辦正在招人,就向他們打聽接待辦的工作性質,人家一五一十告訴了她,她想來想去,第二天一早就趕過去報了名,參加應聘。

“等等,你說你在麻將桌上得到的消息?”

“是啊,曆來如此,麻將桌就是社交場。”

她的應聘出奇地順利。“你想啊,我有文憑,又會察顏觀色,從容應對,那個崗位對我來說還不是手到擒來?結果真是這樣,人家幾乎是當場就拍板了,說是招聘了這麼久,我是第一個獲全票通過的。”

“察顏觀色?你用你的眼睛了?你開禁了?你忘了母親的交待了?”

“實話告訴你吧,我早就開禁了,我也是被逼出來的,如果不是這雙眼睛,我在外麵這幾年可以說寸步難行,你想想,你坐在家裏,尚且禍從天降,何況我在外麵舉目無親,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上天專寵我,賜給我這雙獨一無二的眼睛,我不用它,豈不是暴殄天物?”

“這不公平,萬一哪天泄漏出去,你會招來麻煩的。”

“什麼叫公平?把自己的才能藏匿起來,一輩子不用?公平也是相對的,對大家公平,對我就不公平了。至於麻煩,除非你把這件事說出去,否則誰會知道?就算你不想替我保這個密,又有誰會相信你的話呢?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誠實都能叫人相信的。”

姐姐在接待辦果然幹得如魚得水。這是肯定的,人與人之間之所以難得溝通,不就是因為看不透對方的內心嗎?不就是被語言的迷霧擋住了廬山真麵目嗎?但姐姐能啊,她隻要瞟一眼,就把什麼都看在眼裏,就能把話說到別人的心窩子裏去,就能把事情做得貼心貼肺,就能把馬屁拍得恰如其分。姐姐很快就得到領導的表揚,說她“既有體力,又有腦子,既靈活又穩重,天生適合幹接待這行。”她甚至遭到一位女同事的嫉妒,因為姐姐搶去了她的風頭,姐姐初來乍到,就獲得上上下下的一致讚揚,竟比她這個幹了五年的老接待還風光。據說她已經在考慮準備換一個部門了。

我提醒姐姐,不要過分依賴自己的眼睛,最終還是要靠腦子,比如她那個女同事,也許她隻是缺少一雙姐姐這樣的眼睛。可姐姐說:“你錯了,跟我相比,她並非輸在眼睛上,恰好是輸在腦子上。”接下來,她跟我講了一件事。

“有一次,我們一起接待一個外地來的婦女普法工作調研團,她一心想在打扮上把我壓下去,刻意化著淡妝,做了頭發,又換了一身淺粉色的套裝,打扮得跟總統夫人似的。可沒想到,長樂坪分管婦女工作的女副市長瞄了她兩眼,就不再支使她,也不大跟她說話了,反而把我把人群中挑出來,支使得團團轉。當女副市長偶爾斜睨她兩眼時,我在她額頭上先後看到了兩句話,一次是狐狸精三個字,一次是愚蠢的花瓶五個字。她不知道女人其實是最嫉妒同性靚過自己的,盡管她已是副市長,但她仍舊是個女人,一個副市長都隻能在古板的衣服領口係一條小花圍巾,一個搞接待的,又怎麼敢故意穿成那種樣子,還在領導跟前晃來晃去?搞接待的,要麼穿得灰撲撲的像一條看不清楚的影子,要麼花花綠綠像個十足的茶水妹。你要想在打扮上蓋過領導,你馬上就死定了,領導當然不會直接批評你,那樣會顯得領導沒有胸懷,但她可以奪走你臭美的機會,她可以讓你躲到茶水間去臭美,躲到無人看見的地方去臭美。”

我沒想到,姐姐不光有一雙好使的眼睛,還要一個非常好使的腦子。

沒過多久,長樂坪政府大院裏發生了一件大事,連姐姐自己也沒想到,這件事會將她的接待事業推向高峰。

那段時間,長樂坪要接待一位首都來的大人物,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縣裏正好有一個叫新陽光的醫藥化工項目要向他彙報,項目資金數額巨大,要是這個項目能夠得到大人物的認可和支持,就能夠迅速上馬,長樂坪現屆領導班子可算是對全縣人民立了大功,於是方方麵麵的人坐到一起,共同研究彙報材料和接待方案,彙報材料必須合乎行規,有理有據,萬無一失,接待小組更是要在全市範圍內挑選一批經驗老到,辦事效率高的高素質接待人員。最後,姐姐的名字出現在接待小組裏。

大人物終於來了,所有的頭麵人物傾巢出動,參與接待的工作人員更是如蟻如蜂,終日神色緊張,跑前跑後,氣喘籲籲,姐姐倒是從容不迫,他們給她安排的工作是貼身接待,攙著他上下車,幫他提公文包,給他遞茶杯,遞紙巾,幫他展開要看的文件,就連就餐時,姐姐也要悄悄地站在他背後,替他檢測食物的“三高”指數,遇到非喝不可的酒,她接過來一口替他喝掉,總之,姐姐一路跟他形影不離,如同一對老夫少妻。也許大人物喜歡她溫柔的細胳膊,喜歡她體貼周到的聲音,喜歡她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再加上在他眼裏,她不過是接待辦的一名漂亮的外圍工作人員,對銀行業務和經濟工作是個徹底的外行,他竟點頭允許她進入了小型會議室,在布滿水晶吊燈和羊毛地毯的封閉會議室裏輕盈地穿梭。當她偶爾從小會議室出來時,那些在外等候的本地官員們馬上站起身來,一臉崇敬與期待地望著她,指望姐姐給他們帶來一點新的指令,或者有什麼差事能榮幸地落到自己頭上。

這是個非同一般的項目彙報會,大人物是否認可新陽光這個項目,是否同意批給他們那筆巨大的貸款額度,會議結束時,基本可以得出結論了,如果一切順利,長樂坪的經濟麵貌很可能因此而改變,許多人的命運都會隨之而改變,就連長樂坪的就業困難也會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因此這個小型會議的結果,一時間成了眾人翹首以待的東西,縣長在熱情洋溢地介紹當地經濟和風物,銀行行長在滔滔不絕地宣讀項目可行性報告,那些彙報材料都是當地的筆杆子們通宵達旦準備了兩三個星期,九易其稿才最後定下來的。就在這個過程當中,姐姐用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把一名副縣長輕而易舉地從小型會議室裏叫了出來。

“報告裏麵的投資收益率有問題,他聽出來了。”姐姐肯定而平靜地對副縣長說。

“不可能啊,這是大家都過過目的東西,再三確認過的東西。”

“真的有問題,相信我,不然會誤事。”

一個秘書在桌上翻看了一會,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哎呀,不好了,這個行長,嗐,說好了材料我自己送進去,他非要讓他帶進去,現在好了,你看你看,他把報告拿錯了,他拿進去的那份不是最後定稿,最後定稿是昨天晚上才趕出來的,還在這裏呢。”

大家急出了一身冷汗,經過這些天的備戰,大家多少都有了些常識,投資收益率是項目可行性報告裏最關鍵的指標,如果投資收益率有問題,就說明項目評估有根本性的問題,這很可能會改變大人物的決定。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姐姐果斷地拿了一份最後定稿進去了。

兩個多小時後,這些守在外麵的人聽到裏麵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後來他們才知道,是姐姐急中生智挽救了這個要命的失誤,她利用續茶的機會,冒著對領導不恭的風險,有意將他麵前那份稿子打濕了,順理成章地取回了那份錯誤的項目彙報書,把那份最後定稿放了過去,然後她悄悄給他寫了個紙條,告訴他,這個行長的普通話口音很重,如果他結合這份書麵稿來聽他的彙報可能更清楚一點。

報告結束,輪到大人物發言時,他首先笑著指出了行長的口音帶來的誤解,並說這個誤解險些讓他改變了對項目的看法,如果光聽行長的彙報,這個項目肯定是有問題的,因為投資收益率達不到要求,但他看了原稿後,才知道是口音帶來的誤解。而行長直到這時還沒發現自己犯下的錯誤,還在傻嗬嗬地望著大人物笑呢。

這次接待工作讓姐姐聲名大振,誰都佩服她的精明和洞察,隻有那個秘書百思不得其解,他一有機會就問她:“你對銀行的業務是個外行啊,你是怎麼發現的呢?你怎麼知道他在對投資收益率不滿意呢?”

姐姐調皮地一笑:“不是我發現的,是他發現的。”

“我問的就是這個,你怎麼會知道他發現了這個問題呢?我聽人家講,他在聽報告的時候,兩眼死死地盯著行長,一句話都沒說,整個會場都沒有人說話。”

“我就是知道,事實證明我沒有瞎說,這不就行了嗎?你就別問那麼多了。”

這次接待工作讓初試身手的姐姐得到了領導們的肯定,據說一個副市長當場就下達了指示。“怎麼,方兵還是接待辦的臨時工?這麼優秀的人才上哪兒找去?趕快把她招進來呀,問問人事部門,正常的手續該怎麼走,有些時候還是要有點超常規精神的。”

姐姐就這樣被口頭確定為本年度對長樂坪最有貢獻的人,並輕而易舉地轉了正,成為政府接待辦一名正式員工。

姐姐在接待方麵的好名聲很快不脛而走,許多人都在說,那個女人太靈活了,太聰明了,太善解人意了,她總是能發現大家都忽略的東西,她總是能把方方麵麵的人都服侍得舒舒服服,她簡直就是個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