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起來。“牌子做得不錯。”
“上課的時候,我把它放在你家門外,你不介意吧?”
他也在窗外笑,笑著笑著,他的臉變得模糊起來。
後半夜,外麵下起了雨,我躺在床上想,莫老師也許不會來了,我們家窗台上方沒裝遮雨棚,別說他腳下沒有一塊幹爽的地方,就連窗台上都是濕漉漉的,這課他沒法上。
哪知六點整,莫老師準時在外麵敲起了窗戶。他今天幾乎是全副武裝,黑雨披,黑雨傘,像以前站在講台上那樣,端端正正站在窗外,腋下夾著教案,眼神嚴厲而平靜,我感覺他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
“上課了。”他的表情跟以前在講台上一模一樣。
我們的課程主要是高中階段的英語,外加一些莫老師自己選定的教材。“你的情況很特殊,既然你不想回到學校,我也就不必用高考的要求來教你,我想把你變成一個可以用英語謀生的人。你有這個基礎,我相信我們會成功的。”
那天的雨很大,一直下個不停,莫老師一手撐傘,一手拿書,盡管隻有我一個學生,他還是像在課堂上那樣大聲講解著。我把小飯桌拉到窗邊,打開書本,一字一句跟隨著他的讀聲,一點一點認識那些全新的文字。有一次,我抬起頭來打量莫老師,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淅淅瀝瀝的雨聲,大黑傘,長袍般的黑色雨披,手中的書本,專注的閱讀,這一切多麼像一場悲苦的雨中葬禮!
下課後,莫老師去收那塊牌子,原來他給它蒙上了一層塑料薄膜,這樣一來,它就不怕風吹雨打了。
我們的進度是每天一篇新的課文。莫老師給我下達的任務並不輕鬆,熟記所有新單詞,背誦課文,熟悉課文所涉及的語法,還要做完大量作業,作為回課,次日課前十分鍾莫老師都會一絲不苟地驗收前一天所學的內容。除此以外,他還給我帶來了一些課外書籍,當然,全是英文的。課間休息的時候,他不再跟我說中文,他試著跟我用英語進行一些簡單的寒暄。
一個星期過後,我有點厭煩起來,尤其是遇到那些不太有趣的課文時,更是懨懨欲睡。我捂著嘴,盡量不讓他看見我打嗬欠。
“來,吃點東西。”下一次,正當我又要偷偷打嗬欠的時候,他停了下來。“食物和咀嚼可以讓人興奮起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點零食來。我不能形容我當時的窘態,隻能拚命忍住不去看它,免得他發現我眼裏饑餓的綠光,可與此同時,一陣響亮的腸鳴又讓我手足無措。
有一天,我終於問了他一句:“要不要我給你遞把椅子出來?”我想以此表達自己的謝意。
他懂了,也接受了,但他搖頭。“以前在課堂上不也是站著講課的嗎?”
不知道是英語在吸引著我,還是他的零食在吸引著我,我慢慢對每天早上六點到八點充滿期待,每天晚上,我都會躺在床上想,明天他會給我帶點什麼吃的來呢?我還察覺到一個不易發現的規律,要是哪天我的回課特別好,第二天他帶給我的零食就格外多,反之,他帶來的東西就馬馬虎虎,連掏出來的動作也是有氣無力的。
我開始琢磨一件事情,也許我可以把一間臥室的牆打穿,做成一間臨街的小店。這樣一來,課堂就可以隨之搬進小店,碰上下雨下雪,莫老師就不必一手打傘一手拿書了。當然,既然是小店,多少會有點收入,也就是說,足不出戶,我一樣可以賺到錢。
問題是,開一間什麼樣的小店呢?一間兼做教室的小店,一間客人不是很多讓我有時間學英語有時間發呆的小店。
莫老師非常讚同我的這個想法。“不如我們兩個來辦一間英語教室吧,你出場地,我出師資,廣告一打出去,我相信很快就能招到不少學生。”
那天,我正在興致勃勃地測量臥室的大小,琢磨講台的位置,突然覺得屋裏有些異樣,抬頭一看,天哪!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姐姐猛地出現在臥室門口。
姐姐回家讓我第一次意識到,時間正在像風一樣吹過去。三年零十個月,隻差兩個月就是整整四年。原來這就是四年,原來四年就是這麼過去的:一個家庭像蛋殼一樣破裂,一個人說死就死,像歎口氣一樣簡單,一個人突然坐了牢,如同某一天打麻將,天亮前輸了個精光,一個人離家出走了又若無其事地回來,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她比四年前更美了,她以前也很美,但她現在美得驚人。她身上注入了新的東西,我不認識的東西,這讓她的美變得陌生起來。
對於家裏的四年,姐姐的反應讓我驚訝。“我早就料到會有變故。”她的傷心像一抹淡淡的霧,在臉上飄了一陣,很快就被仇恨取代了。“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我早就看出來了,我走之前就看出來了。”
這個他就是父親。在聽說父親坐牢以後,她連驚訝都沒有,她說她以前就從父親臉上看到過變故的征兆。她這樣解釋父親和母親的關係。“他恨她,他說她拿他當一匹馬,隻知道騎在他身上,拿鞭子抽他,讓他快跑,快跑,給她跑出個榮華富貴來。他恨逼他前進的人,一個人長年累月地被人恨著,就像長年累月地接受有害的輻射,不出事才怪。”
“我敢說他犯罪的想法由來已久,他說整天活在錢堆裏,自己的錢包卻癟癟的,誰也受不了這種折磨。”
我告訴她,他讓她一回來就去勞改農場看他,她嗤了一聲。“我才不去看他呢,因為你,就因為這一個原因,我也不會去,我絕不饒恕他。”
“方圓,我正式告訴你,我們的父母是兩個極不稱職的父母,我對這兩個人除了怨恨,沒有別的感情。”
“為什麼?”我被她的話驚呆了。
“自己的孩子離家出走,身無分文,他們居然無動於衷,你知道嗎?離開家的頭兩天,我哪都沒去,我就躲在長途汽車站裏,白天悄悄出來活動,晚上躺在候車室的長椅上睡覺,我對自己說,隻要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出現在我麵前,我馬上跟他們回家。可我等了兩天,沒見一個人去找我,最後隻好去找了李安生。”
“他不是恨你麼?你怎麼好意思去找他?
“我別無選擇,所以我說,越是關鍵時刻,越能看穿一個人,我發現李安生其實蠻夠意思的,不僅借給我錢,還給我找了一輛長途便車。”
說到這裏,我告訴了她李安生去找她的事情,包括我給取名的“李安生頻道”,還有那個“走遍天涯也要找到你”的節目,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睜大眼睛,不停地問我:“真的嗎?”“這是真的嗎?”“他真的有這麼可愛?”
我叫她趕緊想辦法通知李安生,讓他盡快回家,別再找了。可她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掛著頑童似的笑。
“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是說著玩的,還是真的不找到我不回家。”
我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對他,畢竟他在她最困難時幫助過她,而且,不管她是否願意接受,他到現在還在繼續幫助她。
姐姐還是搖頭,“就算我想通知他也沒有辦法呀,因為誰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她獨自出神地想著什麼,想著想著,她笑了起來。“這可能會是個挺有意思的懸念,好,我喜歡懸念。”
離家在外的四年,姐姐還創造了一個天大的奇跡,她居然捧著一個大學畢業證回來了。
“你還上了大學?”就像被那紅彤彤封麵燙壞了似的,我望著它,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當然要上大學,不上大學今後怎麼混?”
姐姐再一次成了長樂坪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又高又美,昂然挺立,走路帶風,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人朝她指指點點。她對那些指點的手指不屑一顧。“小地方的人就是這樣,眼睛總盯著別人,外麵就不是這樣,外麵的人隻關心自己。”她似乎下定決心要跟長樂坪人區分開來,她不穿長樂坪的衣服,她帶回來的行李箱裏有著無窮無盡的新花樣,她拒絕再說長樂坪方言,不分白天黑夜地說著普通話(從這一點來說,她跟莫老師倒是同一類人),沒有人說三道四,因為她的普通話實在無可挑剔,而且她聲音動聽,模樣又好,人站在她麵前,常常會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父親坐牢,對她而言根本不是陰影,反而成了襯托她的汙泥,個個敞開懷抱,準備接納她,喜歡她,可她不想給他們這個榮幸。
她獨來獨往,跟所有人保持若即若離的狀態,她向每個熟人微笑,但每次微笑不超過三秒鍾,她跟個別人保持友好的關係,但絕不做成親密的朋友,人家正要跟她傾心長談,掏心掏肺,她卻用十分得體的理由告辭,飄然而去。
跟我也是如此。除了她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向她講了這幾年的家事,關於母親,關於父親,關於我,她聽後摟著我,痛哭到天亮,除了那個晚上,她再也沒跟我有過親密的舉動。她從我們合住的臥室裏搬出來了,搬到父母的臥室去了,她說她不習慣跟別人同睡一室,那語氣就像她從未跟我同室而眠,就像她是一個大家閨秀,生下來就享有自己的空間。她似乎厭惡跟人太接近,有一次我去拉她的手,像我們以前做過的那樣,沒想到她倏地縮了回去,好像受到了冒犯。
莫老師也來找過她,他對她舊話重提,大聲問她憑什麼指認是他。他話沒說完,姐姐就異常冷淡地打斷了他。“時間太長了,我已經不大記得了,如果你覺得委屈,為什麼不想想丟了性命的苗苗?即便是我,也為之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她不慌不忙,表情平靜,就像在念一段台詞。
莫老師的嘴微微張著,無言地望著她,像含了一個吞不下又吐不出的東西。
麵對麵站了好一會,莫老師突然長歎一聲,恨恨地走了。他在幾分鍾之內迅速老去,我看到他的背突然有點駝了。
她讓我徑直去上學。“沒有人敢不讓你進教室!現在不一樣了,我向你保證,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
不管她怎麼保證,我都不想再去上學,也許她有揚眉吐氣的感覺,因為她在外麵上了大學,似乎還見了些世麵,但我沒有,我有的隻是恥辱不堪的回憶,這回憶阻擋著我,如同大雨阻擋著沒帶雨傘的人。姐姐永遠不會理解這一點,就像我告訴了她家裏發生的那些事,但我無法告訴她我當時的心理感受一樣。人隻能講述事實,講述不了感受。用來描述感受的詞彙實在太有限了,而且時間慢慢腐蝕了感受,隻隔一夜,疼痛就不那麼疼了。
人不上學一樣可以學習。我提出去莫老師那裏學英語,至於我們的英語課,姐姐一回來,莫老師就把它停止了,他說他一看到她心裏就沒法平靜。他現在在工人文化宮地下室租了一間教室,辦了一個實用英語班,目的是讓他的學生們可以用英語去謀生。雖然隻是一個班,但他把它叫做學校,他說這是他正在嚐試的新路子,是他後半輩子的希望。他的學生五花八門,有像我這樣無學可上的,有殘疾人,有求職的,還有無所事事的老年人。
姐姐起初不同意我的提議,但我決心已定,她也沒有辦法,何況學費是現成的,父親留在家裏的五萬塊錢,我拿出來交給她,她似乎對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她把它們推給我:“你留著用吧,我自己有錢。”那時她還沒有工作,我不知道她哪來的錢。
為了減輕房租負擔,莫老師把教室轉租了一次,白天我們在那裏上課,晚上有個電腦班在那裏上課,九點以後,電腦班結束了,莫老師從某個地方拿出一隻包裹,取出裏麵的被褥,鋪在課桌上。他在那裏睡覺。苗苗事件之後沒多久,他就被學校開除了,沒多久,他就離了婚,他妻子讓他淨身出戶。
我把兩年的學費一次性交給了莫老師。我隻能這樣幫他了。他沒有推辭,他實在需要錢。他說他看到了這個班的前途,他需要優秀的畢業生來替他做宣傳,但他更需要前期投資,他募集不到投資,鑒於他的名聲,他無論如何也募集不到投資。
課堂十分滑稽,各個年齡層的學員們坐在一起,就像居委會在開會,許多人必須從字母教起,他們以為這裏是老年大學之類的東西,他不能拒絕他們,他需要學員,需要錢。他們在課堂上吃東西,吐痰,挖鼻子,有個老婦人甚至把一袋豆芽倒在課桌上,邊聽邊理了起來。他隻好苦笑,他把希望寄托在三個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的學生身上,他想用某種速成辦法來教會我們用英語謀生,他說那是可行的,摒棄雜念,專心學習一種語言的話,一年足夠了。
課堂之外,他悄悄給我另外一種教材,算是我的家庭作業,他希望我能走出自己的進度來,不要跟他們拖在一起。
姐姐拿起我的教材,隨手翻了翻,什麼也沒說。她不再管這件事了。“但願你能學出個名堂來。”她說到未來,說到她振興這個家庭的計劃,漸漸默認了我的學習。“如果你真的對外語感興趣,說不定我可以找個機會送你去上翻譯學院。”
我提醒她我不能參加高考,不可能被任何一所學校錄取。她一笑。“你不用參加高考。”她胸有成竹地說:“隻要你喜歡,我就送你去。”
她麵不改色地吹牛,讓人摸不清她的底細。“以後,你有什麼願望就對我說,我不想讓你的人生有絲毫缺憾。”
她還一本正經地誇下海口。“今後,生活對於我們來說,努力兩個字可以劃掉了,中國有十三億人,和十三億人一起努力,勝算太渺茫了,我們要靠運氣,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抓住過運氣,那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認識運氣,也看不到運氣。可我們不一樣啊,我們不但認識運氣,還能輕而易舉地抓住運氣,隻要高興,我們甚至可以搶走別人的運氣。”
“你知道嗎?你姐姐我,現在是個憤怒的複仇者,不然我回到長樂坪這個小地方來幹什麼?替你複仇,替我自己複仇,替我們家複仇,不是用刀用槍去複仇,而是用成功去複仇,金光閃閃地站在所有人的頭頂上拉屎拉尿,這就是我的複仇方式。”
“可是,對象呢?你要向誰複仇?”
“所有人,所有看見過聽說過議論過我們的不幸的人。”
“你是說,全社會?”
她不置可否,隻說:“你不久就會看到的。”說完就踩著高跟鞋飄然而去。她跟母親一樣喜歡穿高跟鞋,不同的是,母親的高跟鞋叮叮作響,姐姐的高跟鞋卻悄然無聲,好像那鞋跟不是長在鞋上,而是她高挑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們的學校終於有名字了,莫老師奔波了好久,總算在一個晴朗的天氣裏扛回了“希望英語學校”這塊牌子。他撫摸著被陽光曬得發燙的招牌,對我說:“事情都要一分為二地看,也許你姐姐反而成就了我,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辦一所自己的學校。”
跟以前相比,他的授課形式靈活多了,那個喜歡在課桌上理菜的大媽,很快就知道了各種蔬菜的英語讀法,還學會了如何用英語討價還價。喜歡電腦的學員,他借給他一本電腦英語詞典,很快,他看起英文菜單來,就跟看中文菜單一樣簡單。至於我,他一個勁地給我看英文原版書,那都是他以前看過的,各個門類的書都有。
一個人怎麼會有如此強烈的學習興趣,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除了吃飯睡覺,其餘時間裏,我什麼都不想幹,我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多麼適合這種學習方式。我很快就成為全校第一,無論大考小考,無論作業還是提問,我都是最出色的。我漸漸成為莫老師的助手,他安排我在課餘時間輔導那幾個下崗職工和老頭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