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四章(1 / 3)

真相 第四章

真沒出息,真丟人,我是說,要麼從此消失不見,成為懸案一樁,要麼盡快投案自首,體麵結束自己的悲劇。可他偏偏要把令人羞憤的一幕從頭演到尾。我沒想到父親是這種沒用的人,是這種沒有血性的人。

隻有兩個星期,十五天不到,他們就把他捉了回來,他們在某個賓館的被窩裏堵住了他,他沒有反抗,呆呆地伸出兩隻手,好像他知道他們會到這裏來一樣,好像他在那裏等待他們來解救他一樣。

他說他把50萬元全都花光了,還說花1萬跟花49萬沒有太大區別,後果都是一樣的,不是坐牢就是槍斃,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後麵的路不走完都不行。這些日子裏,他每天都在為如何花錢而煩惱,他沒想到,把錢花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每天都住在最高級的賓館裏,一天吃五頓,每頓都吃到撐得走不動,這話讓人覺得不可信,如果他果真飽食終日,且像他講的那樣,頓頓珍饈美味,為什麼他們捉到他時,他還是形容消瘦,跟釣魚杆子差不多?而且是住在一間不太貴的賓館裏,床單陳舊發黑,地毯汙漬斑斑。他馬上說:“你們要是再晚來一步,我就要露宿街頭了,我的錢正好都花光了。”當然,他承認他被偷過幾次,他說城裏的小偷真多,而且眼神特毒,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有錢的主。他還承認被騙過幾次。“女人好像天生就是騙子,看上去那麼幼稚那麼單純的女子,結果是個騙子。”他說。

去捉他的那些人哭笑不得,大家都是長樂坪人,彼此都認識,他們說:“老方,你準是瘋了,為了這幾天的好吃好喝,居然做出這種事來,你想好吃好喝你跟我們說呀,我們借錢給你,我一個人不夠,我們大家來湊,你不要做出這種事來嚇唬我們呀,害得我們天天加班,還勞神費力地跑了千把多裏路。”他們邊說邊給他戴上手銬。他嘿嘿直笑。“借錢花的感覺哪能跟這種感覺相比呢?

後來人們都說他的精神已經不正常了,他在拚命花錢時心裏肯定不輕鬆,所以才會一邊花天酒地一邊骨瘦如柴。

還有人說他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明明是要當副行長的人,轉眼間卻被一貶再貶,一直貶到不能再貶的位置,任何一個男人都受不了這種打擊和羞辱。

這種說法越傳越盛,據說去捉他的那些人真的把他帶到某個地方,做了一個鑒定,結果令人失望,他隻是輕度精神分裂。這個鑒定決定了他的命運,審判的過程極其順利,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態度又極其合作,很快就判了下來,至於他們是如何判的,適用的是哪一部法律,哪一個條款,我全都沒有在意,我不在乎這些,我隻在乎結果。十五年,他要在裏麵呆上十五年。

我是在家裏知道這個結果的,電視上不停地播送著這條消息,以及相關的進展。我能想象此刻我要是出現在那些人麵前的情景,肯定像一隻老鼠不小心掉進了貓窩。我清清楚楚聽見我的鄰居們在議論:“真看不出來,他居然是這種人。”“他以前就愛玩牌,贏了就兩眼放光,輸了就幾天不說話,那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這家夥愛財如命。”

有一段議論更是讓我膽戰心驚:

“恐怕他家的房子要保不住了,既然贓款揮霍光了,就隻能把房子賣了作抵。”

“這破房子能值幾個錢?再說他的孩子們住到哪裏去?”

“法律又不管孩子,法律鐵麵無私。”

如果真是這樣,我住到哪裏去?姐姐住到哪裏去?看來這個即將傾覆的家隻能靠我來挽救了,隻有我才能豁出去拯救這個家了,權衡再三,我沒有別的能耐,隻有死守,像古代的攻城戰一樣,死死守住城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就是說,我還得最後出去一趟。上午八、九點鍾是最安全的,大多數人在上班,在上課,在菜場買菜,我把書包掏空,大肆采購起來。我在兩個小時之內大汗淋漓地跑了三趟,廚房漸漸堆滿了,食品櫃也堆滿了。現在,隻剩下城門這道關了。幸好父親走前把房子裝修過一遍,門窗都是新換過的,漂亮又結實。

坐在堆得滿滿的糧草中間,再把防盜門鎖死。然後打開電視,沒過多久,父親出來了,與之相關的人也都出來了。這是我與父親相見的方式,自他被抓回來以後,這是我們見麵的唯一方式。

父親一點都不上鏡。他站在被告席裏的樣子很難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望而知不是他自己的,他的臉瘦得像個猴臉,脖子也細了好多,當他說話的時候,所有的筋絡吹氣似的鼓漲起來,好像他不是在小心翼翼地應答,而是在使出吃奶的力氣據理力爭。這就是剛剛吃喝玩樂花掉了50萬的人嗎?這就是珍饈美味養出來的身體嗎?還好,他很平靜,我原以為他會對著鏡頭流下悔恨的淚水,但他沒有,他眼裏幹幹的,好像他的體內根本不具備哭泣的條件。他兩眼幹幹地望著鏡頭,痛快而恬不知恥地回答:“是的,是我。是的,那筆錢是我取走的。是的,我都花光了。是的,這不是一個銀行職員應有的行為。”

新聞報道架勢既已鋪開,就必定要走完全程。塵埃落定之前,記者去采訪他。這時他已換上囚衣,灰不灰,藍不藍,跟他的臉色十分相近。他嘴上沾滿了可疑的白色,起初我以為他剛剛偷吃了白糖,或者幹饅頭,後來發現那是因為幹裂,嘴唇上爆了一層皮。臉上的線條比開庭那天柔和多了,有可能是浮腫,他原來就容易浮腫,特別是早上,剛起床的時候。

記者問他:“聽說你在十五天之內狂花了50萬,是真的嗎?為什麼要這樣?”

他沒有看記者的臉,他微低著頭,看著某處,敷衍塞責地點了點頭。

“你幹了些什麼,十五天就花掉了50萬?”記者提高了聲音。

沉默。他根本不準備回答。他不怕了,反正已經判了,討好記者不會讓他獲得減刑,得罪記者也不會改判。

記者換了個方式發問。“我算了一下,你差不多平均每天花掉3萬多塊,能不能說說這3萬多塊錢都花在什麼地方?”

“好吧,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大部分是賭掉的,我想用50萬去贏回更多,然後悄悄回來還掉這50萬,結果我輸了。”

“為什麼要撒謊?為什麼要說是花天酒地花掉的。”

“我沒有撒謊,賭博不也屬於花天酒地麼?”他眨眨那雙並不幽默的大眼睛。

記者皺著眉頭問他,這麼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家人,有沒有想過可能帶給家人的痛苦?

這一問有點厲害,他垂下眼皮想了一會,認真地說:

“想過的,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們,我心裏隻有她們。”

“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你不覺得你是在傷害她們嗎?”

他不回答,記者又問了一遍,他臉上動了動,可還是沒有說話。

“你不想通過鏡頭對自己的家人說點什麼嗎?”

鏡頭迅速將他的臉拉得很近,放得很大,一般來講,很多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濕了眼眶,可他沒有,他的兩隻眼睛依然是幹幹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好一會,我以為他又要沉默來回答,但他突然開了口。

“方兵,你要去看我,你一定要去看我,你們都要去看我。”

他的聲音很奇怪,透出一股瘋狂的味道。他要姐姐去看他,莫非他知道姐姐的下落?莫非他在逃竄期間見過姐姐?莫非他有什麼秘密要告訴姐姐?他很聰明,他知道我肯定會看電視,他知道很多人都會看這個節目,他明明隻想讓姐姐去看他,可他卻當著那些人喊,你們都要去看我。

此後幾天,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他像一張舊報紙,被人匆匆翻閱後,扔在一邊。

守城的日子,一天長得像一年,一望無邊,那感覺就像抱著塊木板飄洋過海。

大門邊有個帶鋼條的長條形窗戶,我把它叫做瞭望窗,一早起來,我就坐在那裏向外張望。第一個叩響房門的是莫老師的愛人。我拉開窗簾,弄出響聲,她終於被吸引過來了。

“你把門打開,我有話跟你說。”

我當然不會給她開門。僵持了一會,她突然彎下腰去,等她站起來時,手上多了一塊石頭,她再次發出凶狠的命令。從我這個角度看出去,她有點滑稽,甚至像個被關在玻璃後麵的精神病人,想到這裏,我突然衝她一樂,她被激怒了,石頭咣地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破了,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麵而來。攻城第一仗正式打響了。

“你姐姐溜了,你媽死了,你爸爸坐牢了,這場冤枉我們是背定了,不過,你休想我會放過你們,隻要你們家還有一個活物,我就不會停止找你們算帳。現在,我要你做一件事,我要你在這張紙上簽個字,隻要你簽了這個字,我可以考慮暫時不再找你麻煩。”

她把那張紙從玻璃窗的破洞裏遞了進來,是一份聲明,她替姐姐寫的,“姐姐”在聲明裏說,莫老師跟苗苗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她當時之所以指認莫老師,完全是因為在英語考試中,莫老師給過她兩次不及格,她懷恨在心,一直伺機報複,現在,她要向整個長樂坪作出鄭重聲明,莫老師是無辜的,是被冤枉的。

我把那張紙遞了出去,我告訴她,這個字我不能簽,首先,我不了解事情真相,其次,就算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我也不能代替姐姐簽這個字,因為她並沒有委托我。

我看出來了,她氣得在發抖。

“那你就拿錢來消災,是你們害得他被學校開除的,理所當然歸你們給他發工資,學校發給他多少,你們就發給他多少,反正你們家有錢,你爸爸不是剛剛給你們掙了50萬麼?鬼才相信他把它們都花光了呢,他肯定是藏起來了,他是給你們藏的。”

她後來又來過好多次,上下班途中,買菜的時候,買米的時候,心血來潮的任意一個時刻,窗戶周圍再也沒有可供她撿起來的石頭和土塊,所以她拎著一隻沉甸甸的塑料袋子過來,袋子裏裝著破磚頭之類的東西。為了替她節省體力,我把她扔進來的東西又給她扔了出去。她終於乏了,揩了把汗,把那些破磚頭裝進袋裏,扛在肩上,準備鳴金收兵。

我提醒她:“你可以把袋子寄存在這裏,省得下次再背過來。”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蛇,猛地回過身來,對著我一頓暴罵。盡管如此,她還是聽從了我的勸告,留下了她的裝武器的袋子。

第二個叩響房門的是莫老師。我以為他是過來增援,或者驗收戰果,結果他隻是來告訴我一個消息,關於父親的消息,父親被送到了白洋勞改農場七分隊,七分隊是磚瓦廠,父親在窯上燒磚瓦。“這是很重的活。”莫老師看上去憂心忡忡。後來我才想起來,我應該提醒他,他不應該有這種表情,他應該感到快意,感到竊喜,至少不應該露出憂慮的樣子。

憂慮的影子在他臉上揮之不去。“你一個人怎麼辦呢?還休了學,太不應該了,這樣吧,我來幫你聯係一所新的學校,你可以到那裏去寄讀,你應該換個環境。”

真是貓哭耗子。我知道,這是另一種更加高明的攻城戰術,他想讓我自動走出來,自動交出房子,然後他們,他和他老婆,正式住進來,從此再也不走了,他們是有理由的,姐姐讓他失去了工作,我們家就得以房子作抵,給他賠償。我一眼看穿了他的鬼伎倆。

他遞進來一張紙條,說是父親的地址,他讓我給父親寫信,他說裏麵的人最想看到的就是親人的信件。他好像很內行,他把勞改農場稱作裏麵。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攻心戰術。

就在這時,來了第三個攻城者,是個陌生人,一邊臉上長著顆大黑痣,痣上長著幾根長毛,他一把推開莫老師,從窗口處遞進來一張借條,說那是父親打給他的,父親欠他一筆錢,他早就該來要回這筆錢了,他讓我趕緊把錢給他。我看了一眼借條,落款處的確寫著父親的名字,又看了一眼金額,嚇了一跳,五萬!父親為什麼要向他借這麼大一筆錢?他借錢做什麼用?

沒想到莫老師開口了。“冤有頭債有主,他坐牢去了你不知道麼?等他從勞改農場出來你再來找他。”

也好,讓他們狗咬狗,我在這裏坐山觀狗鬥。

“笑話,要是我活不到他從農場出來呢?”

“你不是有借條麼?白紙黑字,將來你的子孫後代都可以拿著它來要錢。再說,這借條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打的呢?會不會是有人冒充他的筆跡呢?我覺得最好讓他本人確認一下。”

“咦,你又不是這家裏的人,你在這裏管什麼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