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人,聽說你在十五天之內就花光了50萬,你真了不起,真有兩下子,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花錢的細節?我想跟你討論一下花錢的快感,前段時間我也大手大腳了一回,雖然跟你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到目前為止,這是我花錢最為豪爽的一次,我一次買下了30包快餐麵,10斤掛麵,50斤米,5瓶豆腐乳,5瓶老幹媽,20根火腿腸,以及5個切片麵包,陳皮梅若幹,果丹皮若幹,餅幹若幹,瓜子若幹,花生米若幹,水果若幹,是我準備用來“守城”的。“守城”是怎麼回事你肯定不知道,但今天我不想告訴你。且聽下回分解。
我站起來找水喝。我一直用熱得快燒水,我想起他在信上的提醒,突然想換個花樣,就按他說的,用餐桌上那個大號電熱水壺去燒水。我還想喝完水再去泡一碗快餐麵,我不記得今天吃過沒有,也不記得昨天吃了些什麼。
老天爺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電水壺裏全是百元大鈔,一百張一捆,一共是五捆,難道說,父親臨走前給我留了五萬塊錢作家用?難道說這是那50萬元裏的一部分?難道這就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心?
心跳得厲害。現在該怎麼辦?如果我用了這些錢,算不算犯罪?把它交出去呢?不行,人家不會相信我,人家會問,明明是50萬,為什麼隻有5萬?還有45萬到哪裏去了?人家會懷疑我在窩贓。
那麼,還是給父親寫信吧,問問他給我這些錢是什麼意思,是何居心。這是必須要寫的信,心平氣和地問他,好好地問他,不要再用那種語氣。
父親大人,我剛剛看到你留給我的家用錢,足足五萬塊,如果沒有假鈔的話,我可以生活好長一段時間了。但我想知道一件事,這是你得到那50萬以後,從花天酒地的牙縫裏省出來的嗎?我還想知道一件事,如果我用了這些錢,也許我該稱它為贓款,如果我用了這些贓款,我是不是也算犯了罪?我還想知道第三件事,你留給我這些錢,是不是想把我變成你的同夥?是不是想把我也拉下水,從此成為跟你一樣的人?
父親大人,你真聰明,你知道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洗劫,你的五萬塊錢安然無恙。
真是無可救藥,真是恐怖至極,隻要我一麵對信箋,那種語氣就像呼吸一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似乎除了這種方式,我已經不知道如何說話。
深夜,整個長樂坪都睡著了,連星星都睡得迷迷糊糊,我最後看了一遍寫給父親的信,一點一點將它撕成碎片。
我沒有話說,對任何人,對整個世界,都沒有話說。
我躺在床上想入非非,要是現在突然發生七八級地震就好了,整個長樂坪一片瓦礫,來不及叫喊一聲,所有人都埋在裏麵,好的壞的,美的醜的,高興的不高興的,統統埋在下麵。要不,發一場洪水也可以,來不及逃走,整個世界一片汪洋,老的小的,哭的笑的,走運的不走運的,統統消失不見。那樣的話,我就能混在其中,遮掩過去,誰都不會發現,瓦礫之下,洪水之中,躺著一個懷了孕的小女生。
各種信息顯示,我懷孕了,千真萬確。我看到自己的小腹鼓了起來,紋胸撐得滿滿的,所有的褲子都穿不下了,連衣裙更是想都別想,當然,我已經很長時間沒來月經了,到底有多長,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屋裏呆了多久。
我在母親的書櫃裏搜索關於墮胎的書。隻能自己解決,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也不能去醫院,這樣的消息會比父親花天酒地以後被抓回來還要轟動。
翻遍了整個書櫃,隻有如何安胎的書,隻有如何進行胎教,如何加強孕期營養的書,那麼,我能不能反著來呢?孕婦所要杜絕的事情,比如營養不良,不恰當的運動,接觸寵物,等等,恰恰是我現在最應該做的。就像破譯密碼一樣,終於從字裏行間搜索出幾條可以為我所用的辦法。
從這天起,除非是餓得兩眼發花,奄奄一息,否則不吃任何東西。喝生水。一把一把吃果導片,直到拉得眼前陣陣發黑。從這天起,每天跳繩三百個。
真是一段恐怖的日子,每天早上,我觀察自己的手,我看見手指越來越長,手掌越來越小,越來越薄,類似鴨蹼。
最最饑餓的那一天,我不停地淌冷汗,稍有動作,眼前就飛舞著無數兩寸來長的金針。我的脖子已經支撐不起腦袋,連眼皮也睜不起了,我感到自己薄得像一片紙,像一張粘附力極強的塑料薄膜。
饑餓也是可以適應的,當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餓死的時候,偏偏又氣息奄奄地活了過來,而且憑空長了不少力氣。我抬起自己的手,它更薄了,薄得幾乎透明,我想用它摸摸自己的臉,但夠不著,它舉不了這麼高,於是就去摸肚子。老天!我的身體已經輕薄如紙,肚子卻依然圓鼓鼓的,像一隻吹得滿滿的大氣球。
我想毀滅它,但首先得毀掉我自己。很簡單,一根繩子,兩三分鍾,一切都可以徹底得到解決。我從壁櫥裏找出一根晾被子用的麻繩,盡管它一點都不髒,我還是把它沉進水裏,洗了又洗。我喜歡隨我而去的東西都是幹幹淨淨幹淨的。不過,等一等,也許應該再關注一陣“李安生頻道”,不知為什麼,我有種預感,李安生還會再露麵的。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有件東西從門縫底下塞了進來,等外麵的聲音完全消失之後,我才放輕腳步走過去。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是對的,是李安生,李安生給我寫信來了。
方圓:
我在廣州找你姐姐,我至今沒得到任何線索,但我在廣州的大街上,嗅到了方兵的氣息了,我確信,她就在廣州,我有信心找到她。
昨天我遇到一個好心的粥店老板,我一進門,他就給我點了一份瘦肉皮蛋粥,而且不要我付錢。他說他見過方兵,她到他店裏來過,因為她很醒目,所以他絕對不會記錯,他給我描述她的身高,她的麵容,我聽了高興得要死,我敢肯定,那個人就是方兵。隻可惜,他是在四個月以前看到她的。粥店老板他問我準備找多久,我說找到為止。我走的時候,他還送了我一籠小包子。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小聲說,他以前也像我這樣找過人,是他的戀人,但他隻找了一個多月,當她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人家的老婆了。他拍拍我的背說,希望你能堅持下去。我想他誤會了我和你姐姐的關係。但這沒什麼,我沒必要向他聲明,我尋找你姐姐純屬自己的責任心在作怪。
方圓,我要跟你說件事,這邊一個電視台記者對我的事情發生了興趣,他想讓我去做一期節目,還說這樣做對找到方兵隻有好處。我想起你的禁令,不敢擅自做主。我也覺得這是個機會,等於是不花錢的廣告。如果你介意,我可以不說出方兵的名字,我們可以用化名,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可以稍稍變化一下,就算我不說出實情,他們也不會去調查。我還可以要求把我的臉打上馬賽克,這樣一來,除了我們這幾個人,看電視的人根本不知道誰在找誰,何況,長樂坪人很少看這個頻道的電視節目。你覺得怎樣?
鑒於我目前居無定所,這封信你就不必回了。
這個李安生,沒想到他還這麼死心眼,說到底,他又有多大責任呢?我相信,沒有他的幫助,姐姐也是會逃走的,她才不會垂著兩手乖乖地讓人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裏去。
望著李安生漂亮的書法,突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他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的下一次露麵,對我而言,將是人世間的最後一個電視畫麵。
有一天,大清早就有人敲門,我仔細理好衣服,遮蓋好自己的身體,輕手輕腳地來到窗邊,撩起豆灰色的窗紗,卻是莫老師。
“方圓,方圓,我知道你在裏麵,快開門,我有話跟你說。”
看他的表情,似乎真有話說。我撩起窗簾,輕輕咳嗽了一下,他怔了一霎,終於弄清了聲音的來源,他低下頭,湊近窗戶,我感到他看到了我的臉,可他猛地後退了一步,表情十分古怪。“你果然在家!”
我沒有反應,他隻好接著說:“我給你轉好學校了,你可以到別的學校上課去了,你開門,還有些細節我要跟你講清楚。”
我搖頭,除非誰能給我施個魔法,把我的身體還原。
“快別傻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能耽誤學業,千萬不要拿自己的前程賭氣。”
他的語氣溫和得讓人忍不住流淚。我不會給他開門,他也沒法進來,所以我才能望著他毫無顧忌地流淚。
“要是放在以前,我早就砸開門衝進來了,現在我學乖了,就算砸門,我也會把派出所的人叫來,當著他們的麵砸你的門,免得又惹出一身說不清的冤枉。”
莫老師話沒說完,外麵響起一陣吵嚷聲,接著就聽見有人敲門。我衝莫老師擺手,同時放下窗簾。
似乎是要更換下水管道,這是一棟老式的五層公寓,經常會發生下水管道堵塞的事情,很久以來,就聽說他們在聯名向某個部門提出書麵抗議,看來這回終於有結果了。
非出麵不可了。我對其中一個人說:“我們家不換。”
“你不換也得換,否則整個單元都不能換。”
“我們家的下水管道沒有壞。”
“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又不要你掏錢,免費給你提供方便,還推三阻四,真沒見過你這種人。”
“我們家不需要。”
“那也不行,你家不需要人家還需要呢,誰讓你家住一樓的,你要是住頂樓就隨你便。”
人越來越多了,不光是這棟樓的人,不光是鄰居們,還有市政部門的人,窗外黑壓壓的一片,七嘴八舌,嘰嘰喳喳,而且輪番衝過來,透過窗紗縫兒往裏看。
我向莫老師招手,讓他去跟那些人說,十分鍾後,自己從大門進來。
我需要幾分鍾搬開堵在門口的桌椅,還需要處理鎖的問題。鎖是極輕極輕地擰開的,衛生間的門,廚房的門,統統都給他們開著,然後,鎖好大臥,輕手輕腳地躲進我和姐姐的臥室,再把門反鎖起來。
稍後,我聽見有人進來了,似乎不止那幾個施工者,很多人,腳步雜遝,人聲喧嘩,桌椅拖來拖去,嘎嘎作響。他們弄了很久,敲敲打打,叮叮當當,直到中午,人聲才慢慢消退。終於,最後一陣腳步聲也消失了,門鎖發出卡嗒一聲,屋裏重歸寂靜。
又坐了好一會,確信屋裏再也沒有人了,才站起身來,輕輕擰動門把手,從門縫裏向外看去,客廳裏空無一人,地上印著一隻隻肮髒的腳印。首先得去衛生間裏拿墩布。
一個人突然站在我麵前,嗡的一聲,仿佛腦袋遭到重擊。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早該想到他會悄悄留下,跟我談轉學的事。
他似乎比我更受刺激,我看見他手上那個棕黃色的文件袋猛地抖了一下,然後就飄飄悠悠掉了下來,在白色地板磚上滑出好遠。
他在我之前哭了起來,他皺著眉頭,擠著鼻子,眼淚嘩嘩直掉,似乎他不是在看著我,而是在切洋蔥。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反過來安慰他。“不要緊,我早就成了個活死人。”
他似乎特別想為我做點事,他問我餓不餓,渴不渴,又問我想不想吃水果,還問我想不想吃肉,他一定要給我倒杯水喝,他拿起杯子,還沒走到水瓶跟前,杯子竟無端端掉了下去,玻璃碎在地磚上的聲音驚心動魄,卻也清脆好聽。
他在這裏呆到傍晚。他堅持要給我做頓晚飯,並且專程跑了一趟菜場。吃完飯,我說:“你問吧。”我看得出來,他一直都想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他的眼睛很會說話,但我裝著沒看見。
“如果你現在不想說,那就以後告訴我,如果你以後也不想說,那就永遠不要告訴我,但有一點你得聽我的,明天我陪你去醫院,你一定得去醫院。”
不,我得說出來,我不能讓他把我想成那種輕浮的女孩,我試了幾次,無法啟口。也許我獨居太久,已不會表達,也許我寫信成癖,在這樣的薄暮時分,在眼淚一觸即發的脆弱時刻,我突然冒出了用筆告訴他那一切的欲望,我可以把那天發生的事情用筆寫出來,我可以用筆來避免那些醜陋的發音,那些令人難堪的字眼。
我在信箋上寫下了第一句話:
“若我今天告訴你某件事,你能否發誓一輩子替我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