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四章(2 / 3)

也許他隻是先過來報個信,他並不戀戰,收好借條,嘀咕著走了。莫老師一直看著他的背影,說:“不要輕易給人開門,真有什麼事就打電話報警。”

怎麼會有事?我們家門窗結實,大門背後抵著沉重的飯桌,窗戶上的插銷都鎖得好好的,除了大門邊的這扇瞭望窗,其他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整個家堅固,沉重,密不透風。

第四批攻城者又來了。還是那個臉上長黑痣的家夥,他後麵跟著兩三個人,他們至少又出示了兩張借條,數額一張比一張大,真不知父親何時竟背上了巨額債務。他們說,他們去過勞改農場了,也問過父親了,父親告訴他們家裏有錢,叫他們自己來取。我告訴他們,家裏根本沒有錢,馬上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他們大笑。

“你當然不知道,他把錢都藏起來了,他有50萬,全都藏在家裏,他藏得很巧妙,公安們抄家都發現不了,但他把他的秘密告訴我們了,他讓我們自己來取。”

“小姑娘,你放心,我們不會全拿走的,我們對他拍過胸,一定不拿走屬於你的那一份。”

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每根頭發都在發抖,卻不得不強作鎮定地威脅他們。

“走開,再不走我就報警了,我真的報警了。”

一聽說報警,他們全都哈哈大笑,他們笑起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十足的壞人,這一點完全不用懷疑。

“好啊,報警好啊,等警察來了,正好把你家藏錢的地方告訴他們,讓他們重新審判,你父親肯定可以再多坐十年二十年,肯定可以把牢底來坐穿。”

另一個說:“不用坐牢,重判的話,直接敲瓢。”

他們不再跟我說話了,他們離開窗戶,聚在大門邊,嘰嘰咕咕的聲音時高時低。他們肯定在商量如何破門而入的事情。

聲音突然消失,他們走了,一副方案已定,成竹在胸的樣子。

他們說得對,不能報警,萬一他們說的是真的呢?萬一他們真的跟父親認識,而且有過金錢上的交易呢?對於父親,我已不再相信了,他能瞞著我們做下那種不留後路的事情,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如果因為報警,驚動了公安,讓他罪行暴露,讓已經獲罪的他罪加一等,那就是我的罪過了。他做的錯事,他理當領刑,但輪不到我來懲罰他,所以,不能報警,絕對不能報警。

從此天天提心吊膽,從害怕到期待,恨不得早點跟他們交手算了。他們卻不再露麵,好像他們手中的借條隻不過是個玩笑而已。期待漸漸變成了昏昏欲睡,直到幾乎忘記了這件事,直到有天下午,幾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大門突然被噩夢般推開一道縫隙,一縷長久不見的陽光利劍一樣刺了進來。

他們拿到了鑰匙,也許是萬能鑰匙,據說壞人都有辦法搞到這種鑰匙。他們在開門,不太順利,但不屈不撓。縫隙更大了,一隻手探了進來,像毒蛇的扁頭,左右搖擺,試探,它摸到門鎖了,它找到鎖的開關了,卡的一聲,大門洞開,四個男人一起湧了進來。

“哈哈,小姑娘,還是你一個人在家。”

“別怕,我們從不傷害小姑娘,尤其是你這種戴眼鏡的小姑娘。”

其中一個捏著我的下巴,另一隻手掏出一塊膠布來。“都說你很聽話!”話音剛落,一塊膠布蓋住了我的嘴,清涼的,帶股藥味,還有橡膠味。另一個拿出一根自帶的繩子,把我的兩手拉到背後,捆綁起來。

他們的尋找沒有任何目的,很顯然,他們並沒見過父親,父親也沒告訴他們藏錢的地方。又或者,他們根本就不認識父親,隻是通過電視和報紙知道父親這個人而已。肯定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

他們打開所有的抽屜,翻箱倒櫃,被子被抖開了,枕頭劃破了,沙發套也拆開了,空氣中飛滿了羽毛和棉花絮。電視機的後蓋,熱水器的外殼,都打開了,煤氣灶也掀開了,有個人甚至想要鑿牆,其中一個攔住了他。“別把動靜搞得太大。”他隻好住手。

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找到,除了那點生活費,放在廚房櫃子裏的生活費,他們想分了它,一個胖家夥攔住了他們。“算了,還不夠塞牙縫的,留給小姑娘吧。”他把那點錢搶過來,狠狠摔進抽屜。他向我走了過來。

“小姑娘!別害怕!你馬上就會發現,我們都是很好的人,很可愛的人。”

他開始解褲帶。

他將我提起來,想了想,又提著褲腰去拿來一把椅子,他把我提起來放在椅子上。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動,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一根頭發都動不了,甚至不敢呼吸。我像一具僵屍,任他撕開我的長褲,三角褲。這時我還有點意識,我看見了他的光腿,一個醜陋的東西,惡心的東西,他讓它挺起來,上前一步,它觸上皮膚的一瞬間,我在膠布底下迸出一聲長嚎,然後,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很快清醒過來,眼前已不是那個胖家夥,而是那個臉上長黑痣的,他盯著我,表情奇怪地扭曲著,臉上的黑痣飛快地跳動,似乎要從他臉上飛出去。

一共四個。一個接一個。每一個人都上來死盯著我,身子像試圖跳出網兜的青蛙。

他們要走了,第四個走在最後,快要出門時,他突然回過身來,在我背後拉了一把,繩索鬆了。我還是保持那個姿勢。

我一直用那個姿勢坐著,也許我已經死了,那看到地上汙跡的人,看著東倒西歪的桌椅的人,也許並不是我,而是我的魂魄。

也不知道幾點了,隻知道大概已是很深的夜,我一直坐在這裏,腦子裏像裝了一台發動機,不大不小的嗡嗡聲,從下午一直響到現在。

夜風起了,窗簾飄了起來。我一動不動看著那塊飄動的棉布,綠底子,桔黃色條紋,淡黃色小花,它在模仿春天的樣子。我記得這塊布是姐姐去挑的,她說她喜歡黃綠兩種顏色。

有窗簾真好,要是沒有它,今天下午該有多麼可怕,窗子外麵可能會擠滿了看熱鬧的人,一傳十,十傳百,一夜之間,我會像姐姐當年一樣,成為長樂坪的知名人士。

連我自己都不願相信,在這寂靜的午夜,我居然邁著蹣跚的步子(那裏很疼,無法正常走路),在牆角找到遙控器,又在沙發底下找到摔出來的電池,我居然裝好了它,然後,我打開了電視,也許我隻是想檢驗一下電視有沒有把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我常聽人說,電視和廣播都容易給人帶來這方麵的尷尬。

可看的內容已經不多,我機械地搜尋每一個頻道,邊看邊搜,有時睡意襲來,就歪在沙發上小睡片刻,被吵醒了又接著看。

突然,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李安生麵前掛著一個牌子,不緊不慢東張西望地走著。那個牌子一看就是他自己製作的,右上角貼著姐姐被放大的照片,中間是“尋找方兵”四個大字,下麵還有一行小字:“不管你在哪裏,我都要找到你。”

隻是短短的一晃,也許不超過一分鍾,畫麵就換了,但我確信,我沒有看花眼,也不是幻覺,那人的確是李安生,李安生的確在“靠他的一雙眼睛和兩條腿”尋找姐姐。他好像瘦多了,也黑多了,我記得他以前皮膚挺白的,白皮膚,黃頭發,他的標記性特征現在完全改變了。但他的表情並不焦灼,我望著電視上不斷變幻的畫麵,盡力回憶他掛著牌子的樣子,是的,他沒有一般尋人者那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樣,他看上去似乎很享受尋找姐姐的過程,他拿著一隻饅頭,邊走邊吃,邊吃邊看,一副樂在其中的神氣。

我記下了這個欄目的名稱,它叫“浪跡天涯”,我把電視固定在這個頻道,我把它叫做“李安生頻道”,說不定他還會再回來的,他們既然播出這個畫麵,就說明他們注意到他了。

從傍晚到黎明,從晨曦初現到蝙蝠翻飛,漫長無邊的日子突然變成了一滴眼淚的長度。下麵的傷好了,走路自如了,但我反而很想哭,隻是眼淚流得太慢,好像它不是從眼睛裏流出來的,而是從身體深處慢慢滲出來的。耐心等待那滴眼淚的同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呆地坐在地上,透過窗簾兩厘米寬的縫隙向外漫無目的地窺視。

我突然不想姐姐了,既不想姐姐,也不想母親,更不想父親,任何人都不想了,他們受苦也罷,受罪也罷,不過是承受了自己應該承受的,他們罪行過重,自己承受不完,就勻給了我,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是女兒,是妹妹。好吧,我為我的身份去承受,這也許是應該的,我就去承受我應該承受的。好吧,我已經承受了,我已經盡了我的身份帶給我的義務,那麼,休想我再去想念他們。我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關係了,我從此就是一個人了。

我已決計不再開門,不管是誰,哪怕是姐姐在外敲門,也不要理睬。

有一次,當敲門聲再次響起的時候,微風輕輕掀開了窗簾一角,我看見莫老師站在窗外,站在明亮的光線裏,他彎下身來,向陰暗的屋裏窺視。他沒看到我,沒發現我就坐在窗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他開始叫我的名字,“方圓,方圓,有你的信。”我屏住呼吸,不理他。他終於不再敲了,一個薄薄的信封插在窗戶上,一點一點向裏擠了進來。

是父親寄來的,他在信裏告訴我,他在那裏吃得很飽,活雖很重,但勉強能夠應付,他相信自己很快就會適應過來,他叫我不要掛念。

狗屁!誰會掛念你!誰會掛念你這種父親!突然而至的憤怒,真把我嚇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恨他,而且越想越恨。是誰讓我不得不把自己禁閉在家裏?是誰招來那四個禽獸不如的男人,害我蒙受說不出口的恥辱?是他,都是他呀,我真笨,直到現在,直到這封假惺惺的信擺在我麵前,我才知道父親原來就是我最大的敵人,是我最該怨恨的人。直到現在,我才理清了思路,原來我一直認賊作父,我一直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假麵具之下。

他說他要好好表現,爭取能夠減刑,早點出來。他要我好好讀書,將來做個有用的人。他還提到姐姐,他說他有預感,我們很快就要見到姐姐了,他要我轉告姐姐,一回來就去看他。勞改農場附近有比較便宜的賓館,專門接待犯人家屬的,所以我們不必擔心當天趕不回來,我們可以在那裏住上一夜。

狗屁!誰要去看你!誰要去住犯人家屬才住的賓館!你就在裏麵待到胡子發白吧,老死在裏麵才好呢。

他在信裏要我每天多喝水,還特地強調,要我用餐桌上那個大號電水壺燒水。他在這句話下麵劃了條波浪線。

我喝不喝水關你屁事!少來這套假惺惺的!連我的死活都不管了,還管我每天喝多少水?你已經沒有資格對我表示這種虛假的關懷了,永遠都沒有這資格了。

我把他的信撕得粉碎,連信封一起撕碎了,我不要他的地址,因為我根本不打算給他回信。

誰能想到,寫信的欲望反而被撕碎的紙屑勾起來了,剛剛讀過他的信,馬上給他回信,肯定會像跟他麵對麵吵架一樣過癮。寫吧,把要說的話,要罵的話,統統寫出來。母親在世時說過,寫出來的咒語,比說出來的咒語厲害一百倍。當然,我不會寄給他,也不用寄給他,我的信息是從瓶子裏放出來的魔鬼,它會有目的地飛,它會飛到白洋勞改農場七分隊的上空,會在那個瘦骨嶙峋的戴眼鏡男人麵前停下,會讓他漫不經心地吸進體內,然後攪得他坐臥不寧,痛苦不堪。

是的,我要寫,我要讓他五內俱焚,痛徹心肺。

父親大人,你好嗎?

從信上看,你在農場幹得很愉快,當然,你是愉快的,你剛剛揮霍完了50萬,又賺了不小的知名度,你精神物質雙豐收,現在又在那裏天天鍛煉身體,你當然愉快了,你這麼愉快,有可能會活到一百歲,萬壽無疆也說不準。可是你知道嗎?你的愉快是有代價的,幸虧你生了我,才有人為你的愉快買單。我也很想有個女兒,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這樣我就可以去像你一樣胡作非為,卻讓自己的女兒去收拾殘局。

寫完這段話,我目瞪口呆,太不可思議了,我從沒這樣對父親說過話,我一直是個孝順聽話的乖孩子,我和姐姐都是,我們從不跟父母頂嘴,更別說這樣含譏帶諷地跟大人說話,這樣惡毒地挖苦諷刺大人,這對我們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可是,為什麼這段話我寫得如此順利呢?連一秒鍾的停頓都沒有,比默寫一段課文還要熟練。而且我還想寫,就像有什麼東西在指使我一樣,我忍不住要拿起筆,繼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