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三章(3 / 3)

她真好。我想起母親說的話,永遠不要沾好人的便宜。我把錢還給她,我說我可以走回去。她不依,不由分說給我攔了一輛車。她交待車夫。“路上不要停,直接把人送到家。”

快到青河橋的時候,我讓車夫停下,他不停,因為女警官交待過。我頓著腳,把自己的家指給他看,他隻好停下來,結束了這筆生意。

青河橋頭有個書攤,那裏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喜歡那裏的武俠小說,尤其喜歡書裏的姑娘,她們冰清玉潔,身懷絕技,盡管江湖險惡,可她們美麗動人,長生不老。

馬路對麵有人喊我的名字,是我的同學,她身後密不透風地站在一堆人,她向我又是

招手又是頓腳,要我趕緊過去。

隔著一米來遠,同學就伸出胳膊,像抓接力棒一樣抓過我的手。“方圓你快看,你爸爸上了通緝令,他們在通緝你爸爸。”

刷地一聲,我聽見所有的目光都從布告上撕扯下來,轉向我,我真真切切聽見了那聲音,像疾風吹過樹林。我試圖擋開那些眼睛,去看看牆上的父親,可短兵相接的一瞬間,我就像沙器一樣垮了,潰不成軍了,我的意識已經逃走了,身體卻被一根巨大的木樁釘在那裏,動彈不得,我看見天地突然推遠,我聽見周圍一片寂靜,人人都在無聲地動著嘴巴,汽車來來往往,仿佛行駛在海綿大道上。也許我中風了。很久很久,我隱約聽見一陣淙淙的聲音,由遠而近。完了,我完了,這已經是第二次,第一次在公安局,那兩個警察麵前,這一次更離譜,在大街上,在所有人麵前。

“她尿褲子了。”

“她嚇傻了。”

我沒有嚇傻,尿一排完,我比任何時刻都清醒。我突然從人縫裏看見了父親,他也看著我,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麵瞪得很大,好像在說:“不是這樣的,你們搞錯了,你們在冤枉我。”我有預感,他的爭辯是無用的,他一個人站在那裏,他的辯方,他的對手,成群結隊,無邊無際,連我都站在他的對手一邊。我聽見有人在說,50萬哪,這是要敲瓢的。就算不敲瓢,也會老死在牢裏。

我突然想起那個女警官,她給我錢,讓我直接坐車回家,又交待車夫,一定要送我到家門口。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她當然知道,說不定這通緝令就是她派人張貼的,但她似乎不想讓我看見它。

我站在街邊招手,心裏一迭聲地喊:“三輪車!三輪車!”

一個人突然衝到我麵前,像扛煤氣罐一樣將我扛起,小跑幾步,上了一輛三輪。

到了家門口才看清楚,這人是李安生。見我抖抖索索找不到鎖眼,他一把接過鑰匙,替我開了門,將我推進臥室,叫我趕緊換衣服。我都照他的吩咐做了。

他在外麵大聲叫我的名字,他叫我趕緊出來,他有事找我。我就聽他的話走了出來。

他說他是專程從廣州趕回來的,他馬上還要再趕過去,他回來隻為拿一張姐姐的照片,他尋找姐姐要用,他走的時候忘了這事。他說他會遵守我母親的遺言,不登報,不報案,他要靠自己的一雙眼睛和兩條腿找到姐姐。

一直忍著的眼淚到這時才蘇醒過來。“求你一定找到她,叫她快回來,快回來,我求你,求你啦。”我正對著李安生,哇哇直哭,那些隻對親人才流的眼淚,現在都對著他流了。

他的嘴唇抽搐著,他也快要哭了。他不停點頭。“給我照片,照片,我要方兵的照片,相信我,我會找到她的,我向你發誓,不找到她我不回來。”

我找出影集,李安生用發抖的手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他不知道該拿哪一張,我給他挑了一張最大的正麵照,他用兩根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捏著一隻角,讓我給他一本書,他要把照片夾在書頁中間,免得折壞了照片。他又求我再給他幾張照片,他垂下眼睛說:“我怕一張不夠用,到時再回來一趟就不合算了。”我又給他挑了三四張。

然後,他開始安慰我。“不要太傷心了,父親是父親,你是你,他毀的隻是他自己,你的生活還得照常進行。”他說起話來挺像個大人。

他接著說:“我非常能夠理解你現在的心情,我的父親也犯過一次錯誤,井下突然出了點小事故,他嚇得撒腿就跑,沒想到他的同事很快就把那個障礙排除了,他為此挨了很久的批評,一次又一次,我感到抬不起頭,心裏恨他恨得要死,可我現在不恨了,他那麼做是為了我,他不想我沒了媽,跟著又沒了爹,他不想丟下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

“那不一樣,你父親是為你著想,他呢?他為了誰?他誰都不為,隻為他自己。”

“誰知道呢?你怎麼就不想想,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他瘋了?大人的心思都不會明白無誤地說出來,要靠你自己慢慢去悟。”

我不想跟他再談這個問題,我問他打算如何去找姐姐,他讓我別管,他自有辦法。我又問他,不上班行麼?他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每個人或遲或早都會遇到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我說:“還是讓我去吧,又不是你的姐姐。”

他堅決反對。“別弄得第一個還沒找回來,第二個又丟了。”

他接著說:“而且我有責任,如果我不借給她錢,如果我不給她找那輛便車,說不定她就不會走,是我促成她犯了那個錯誤,理所當然應該由我去把她找回來。”

我起身去給他倒杯水,就衝他最後這段話,也值得我去給他倒杯水來。

回來一看,李安生已經走了,影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淩晨兩點,街上空無一人。我悄悄來到青河橋頭。我想仔細看看那張通緝令。這是我必須做的一件事情。

原來父親利用同事的疏忽,盜用了同事的印章,從一個客戶帳上取走了50萬元,逃走了。事發之前,他有預謀地向單位請了三天假,他利用這三天時間,逃得無影無蹤。

原來他蓄謀已久,他放手讓我做飯,鍛煉我的獨立生活能力,他告訴我存折在哪裏,各項交費證在哪裏,他整理衣櫥,因為他料到自己可能沒有歸期。他請同事們喝告別酒,罵罵咧咧,出盡窩囊氣。他帶我去火葬場,去向母親告別。他甚至重新裝修房屋,作為他對這個家的最後一點貢獻。他是有意這麼做的,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後點了一把火,他想自焚,用這種恥辱的方式自焚。難怪那天從火葬場出來,他莫名其妙說了那樣一句話:

“人生在世,最後無非是個死,好人要死,壞人一樣要死,所以說,做個為所欲為的壞人,要比做個循規蹈矩的好人劃算得多。”

“可壞人名聲不好呀。”我說。

“名聲是身後事,自己哪裏知道呢,他的後人也許會覺得煩惱,可他們很快就不會煩惱了,因為不是人人都有膽量去做個壞人,他們很快就會停止煩惱,轉而佩服他的勇氣。”

他那時就已打定主意要做這件事,他當好人當得不耐煩,也當得無望,決定轉而當個壞人。

父親在通緝令上的表情跟白天相比有了些變化,他不像是在生氣和狡辯,而是在振振有詞,慷慨激昂。他毛發濃重,鼻梁高挺,鼻梁根部略略有點隆起,他看上去像個鑽進牛角尖的有點神經質的人。

學校不能去了,那裏比法庭還要可怕。

我本來沒想逃學的,我背著書包,盡量若無其事地出門。剛一踏上青河橋,就感到氣氛詭異。幾個同學走在前麵,我叫她們的名字,她們回過頭來,並不像往常那樣等我,相反,他們瞥了我一眼,立即變換陣形,從原來的零零散散變成三五成群,我聽見了她們在竊竊私語。“她爸爸……50萬……搞錯了,是500萬……噢,原來是百萬富翁的女兒……”

我硬著頭皮走在她們後麵,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假裝什麼也沒聽懂,現在該怎麼辦呢?勉強擠入她們的陣營,還是從此與她們保持距離?我決定先去早點鋪,我想利用吃早點的機會好好想一想,很明顯,今天將是接受挑戰的第一天,全校都知道了,這是肯定的,消息越刺激,傳播就越快。

也許我該去找一個人,她是個脾氣溫和的女孩,又是我們的班長,對待這種事應該有個公正的立場,父親犯了罪又怎麼樣?世界上犯罪的又不止他一個,那些人的子女都不許活了?現在又不是封建社會,沒有株連這一說了。對,就這樣跟她說,讓她以班長的身份,站在講台上向同學們呼籲:不許歧視方圓,不許孤立方圓,方圓是無罪的,方圓跟那些事情無關。

老師也可以發表這樣的聲明,但找老師沒有用,表麵上唯唯諾諾,老師剛一轉身,鬼臉和白眼就會朝他的背影飛過去,所以不能讓老師去發出這樣的呼籲,那隻能引起抵觸情緒,遠遠不如班長站到講台上振臂一呼,長有這個號召力,她人長得不難看,成績也好,父親又是長樂坪人事局的局長,她的綜合實力得分最高。

零零星星的議論一直跟隨著我,我感到自己像一條狗,在雜草叢裏打了個滾,渾身上下就沾滿了抖不掉的草屑與蟲子的屍體。頂住!這才是第一天,也是關鍵的一天,頂住就是勝利。

我看到班長了,她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坐在教室裏,她穿戴整齊,麵孔清爽而冷靜。我徑直向她走過去,一口氣說完了我要說的話。她抬起清澈的眼睛,沒有表情地看著我。

“為什麼要由我來說?”她的麵孔那麼平靜,黑黑的瞳孔發著幽光,像一種名貴珠寶。

“因為你是班長,大家都聽你的。”

“還是你自己去說吧,我隻管班務方麵的事,老師交待我的事,個人私事不在我的管轄範圍。”

第一節課是數學課,老師走上講台,第一件事就是在同學們當中搜尋一個人,他把全班同學掃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到我的頭上。他看了我一會,清了下嗓子,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了今天要講的新內容。

他以後幾乎再也沒有看過我,那天的課他講得格外耐心,格外生動,格外透徹,是我所聽過的最好的一堂課,同學們的反應也格外熱烈,他一提問,底下就舉起一片森林般的手,他受到鼓舞,兩眼晶亮,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可他就是不肯看我一眼。我也在努力附合同學們的應答,我也舉過手,也許跟他的站姿有關,他的目光始終隻望著一個方向,我一再舉手,他一次也沒看到過。

第二節課上到一半,我開始遭到射擊,小粉筆頭,蠶豆,小紙團,也許還有小土塊,每次都在老師背過身去時準確地彈射到我的後背和後腦勺。

我把那些“子彈”收集起來,送到老師的講台上,告訴他有人攻擊我。他似乎吃了一驚,良久,他點著講台說:“還有沒有課堂紀律?嗯?這些東西別放在這裏,誰的東西誰自己來把它拿回去。”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場景,四十多條喉嚨一起向老師喊道:“是方圓的東西!”

然後就是哄堂大笑,以及各種輔助的聲音,拍手,拍桌子,頓腳,連老師都忍不住歪了一下嘴,但他很快控製住了自己,他板著臉,把數學課代表叫了起來。

“你來,把這些東西給我拿出去扔掉。”

數學課代表在哄笑聲中極不情願地站起來,紅著臉捧起那堆東西。外麵的垃圾桶響起哐的一聲,這聲音又引來一陣更響的哄笑。

下課後,我找到班主任,如實彙報了數學課上發生的一切。她摘下胳膊上的袖套,從眼睛上方看著我,用軟綿綿的母親般的聲音說:“這些家夥真是不懂事,唉,有什麼辦法呢?青春猛於虎,你先忍幾天,等他們鬧過了這一陣就好了。”

她用無可奈何的感慨軟化了我的憤怒,我開始哭泣。她抽出紙巾,親自幫我拭淚,然後她問我:“你認識你父親的同事吧?我想請你幫個忙,我有張存單存在他們那裏,還沒到期,但我想取出來。都說你父親還有內線藏在銀行裏,我有點擔心……存點錢不容易,總要安全才好……”

與此同時,另一場災難已經在教室裏上演完畢。當我回到課堂的時候,已經沒法坐了,我的坐椅被砸得散了架,課桌被劃得稀爛,書本也慘遭蹂躪,麵目全非。

幸好,班主任來了。她必須來,正好是她的課。她看著現場,目瞪口呆。我說我要報警,她攔住了我。“算了,這是內部矛盾,我們可以自己調解。”

她停止上課,專門調解這件事情。她苦口婆心,講了好些大道理,然後讓每個人寫個紙條,向她檢舉是誰砸的東西,是誰領的頭,她收到了很多紙條,然後,她當眾一一打開,看到最後,她沒吱聲,對我沒有任何交待,對那些人也沒有交待。下課鈴響了,她用一張紙包起那些紙條。她把我叫了出去。

在她的辦公室裏,她讓我看那些紙條,幾乎每張紙條上都寫著“全部同學”四個字,隻有一張與眾不同,上麵寫著:“讓通緝犯的女兒滾出去!”

“我做了什麼?我又沒惹他們!”我向她喊。

“你是沒惹他們,但你知不知道落井下石這個詞,還有痛打落水狗這個說法?這就是人的本能,告訴你,人的本能都是向下的,之所以要教育學生樹立正確的人生觀,讓你們從小學會尊重他人,友愛互助,就是因為這些品質不屬於人的本能,是要經過掙紮和努力才能做到的,是向上的東西。凡是教育要做的東西,都是向上的東西,跟人的本能相反的東西,所以說,教育其實是對人性的革命,是個漫長而艱苦的事業,而且成本巨大,收效甚微。”

班主任脫口而出,一氣嗬成,讓我目瞪口呆,一直以來,她不是個善談的老師,雖然她是班主任,但她不是憑口才和水平在征服我們,她是憑著母親般的細膩和愛心在征服和管理著我們,何況她在黑板上的粉筆字歪歪扭扭,可以說是全校板書最差的老師。她看出了我的驚訝,迅速收起漸漸亢奮起來的臉色。

她言歸正傳,說到我的問題。我說我想轉班,離開這些人,到別的班上去讀。她不置可否。

“我對另外幾個班一點信心都沒有,我對所有人都沒有信心。”她顯出疲憊而消極的神情。

我站在她辦公室不走。最後她說:“我有一個主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你可以休學一年,明年再來,我還當你的班主任。到那時,你的同學將不再是那些人,而新同學又對你一無所知。”

“那不就等於留級嗎?”我的成績一向不壞,留級對我來說,無異於一種恥辱。

“不是留級,是休學,如果是我,我就選擇休學這條路,同學就是你的環境,環境不好,直接影響心情,影響學習。”

雖然還在猶豫,還覺得委屈,淚流不止,其實心裏已經答應下來了,除此以外,我無路可走。

後來我才得知,向我推心置腹的班主任,其實別有用心,她必須把她的班平平安安送到學年底,她正在評選優秀班主任,她已經評了兩次了,如果連續三屆被評為優秀班主任,她將上調一級工資。她終於評上了,剛評上沒多久,她就退了休,她的退休工資因此跨入另一個行列,比一般的退休老師高出一個檔次。也就是說,她許諾一年後再當我的班主任,根本就是一個兌現不了的諾言。

難怪我辦完休學手續的那天,她不惜挪動腳步,親自將我送到學校大門外,我想她那天的心情肯定好極了,她為自己幸福的老年生活搬走了一塊絆腳石,實在是值得慶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