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三章(2 / 3)

“總有一天,你姐姐會回來的,到那時候,不管我在哪裏,你告訴她,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這對你們都有好處。”

這個意思,這段話,他不止一次提起,也許他想調到別的銀行去,也許他想換一個地方生活。這是有可能的,他以前就提到過這件事,他說他不喜歡長樂坪這個小地方了,他想到大一點的地方去,他說這對我和姐姐有好處,可母親不屑一顧,她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在長樂坪都混不出個好模樣來,還想到大地方去,當心被人家不小心踩死了。”母親說這話時,父親還沒有發掘出打牌這條升遷之路,還在心安理得地當他的小出納。

父親似乎在尋找某樣東西,也許是一種容器,他看了看家裏的米桶,裝鹹菜的小壇子,又看了看一些舊棉衣,舊棉被,他神色匆匆,不聲不響,既不要我幫忙,也不告訴我他在找什麼。

父親突然決定裝修房間,他買來一些木板,塗料,又請來一個木匠,他要把家裏的牆麵裝飾一下,尤其是我和姐姐的房間。有一段時間,我和姐姐幾乎把牆麵當成了畫布,我們準備用自己的塗鴉之作蓋滿它,我們想讓自己的臥室與眾不同。

我們的畫作三下兩下就被鏟掉了,兩張小床整個兒蒙上罩布,在裝修結束之前,我隻能睡沙發。

牆壁做得很漂亮,肉紅色的牆麵,淡黃色的護牆板,這種裝修很流行,隻是有點奢侈,我沒想到,在遭受了一連串的打擊之後,父親居然還有雅興裝修房屋。

木匠走了之後,父親拿出起子和鑿子,拆開一塊護牆板,說是要檢查檢查裝修質量。他很熟練地取下一塊木板,眯起眼睛朝裏麵看,又用手摸,還用起子在木板裏劃了劃,起子不停地硌著牆壁,碰著木板。見我盯著他看,他笑了一下。“看起來質量還可以。”他裝好那塊拆下來的木板,拿著起子和鑿子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不再瞎折騰了,回到家就琢磨著做好吃的,他不是個好廚子,於是就去外麵買來吃,這家飯店的燒魚頭,那家餐館的鹵大腸,隻要是有名的,他都買了回來,大盤大盤地放在桌上,不停地要我吃,他自己也吃得津津有味。他要了那些地方的名片,沒有名片的就記下人家的電話號碼,他把它們集中在一個地方,對我說:“以後你要是想吃這些東西了,就打電話,他們可以給你送上門來。”吃完了他就看電視,麵前擺一本地圖,插播廣告的時候,他就低下頭來看地圖。我覺得很奇怪,他會突然對地理發生興趣。

他還約請幾個同事吃宵夜,他們坐在路邊的大排檔裏,敞開衣襟,大口大口喝啤酒,他們每人麵前豎著一瓶,腳下還踩著一箱,喝完一瓶,再從腳下摸出一瓶,豪氣蓋天,氣吞山河。父親那天喝醉了,被人扶著回來,一路嘔吐,罵罵咧咧,“我日你媽!”“婊子養的!”“我日你祖奶奶!”滿嘴肮髒的字眼,卻連不成句,既沒有主語,也沒有賓語,沒人知道他在罵誰,盡管如此,一同喝酒的人卻清清楚楚地安慰他:“別想得太多了,不就是上班嗎?不就是掙錢吃飯嗎?當總統也不過是一天三頓飯。”“人生在世,就這麼回事,你還沒看穿?”“該知足了,起碼風光過幾天。”

他第一次帶我去火葬場看母親。母親的骨灰還擺在那裏,眾多格子間裏的一間,母親頂著滿額頭的留海,靜靜地看著我和父親,因為留海的原因,母親看上去還很年輕,不像一個四十八歲的女人。她在相片上平靜得很,完全沒有散步時的抑鬱,也看不出長年堅持長跑的痕跡,更看不出她曾在長跑時嚎啕大哭過,至今為止,這個秘密恐怕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父親對著相片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

這話讓我大吃一驚,再看母親時,竟發現她眉目間果真帶著一絲怒氣。

父親接著說:“跟我結婚以後,你就沒有高興過,你呀,吃虧就吃在太要強了,我是胸無大誌,可你也看到了,那麼多誌向遠大的人,不一樣窩窩囊囊過了一生?”

父親讓我去外麵摘兩朵月季花來,獻在母親的骨灰盒前。來的時候我提醒過他,可他說:“我們存放你母親的骨殖是出了錢的,摘兩朵花還不應該?”

我進來時,他正在對母親說話。“……這回我終於要幹大事了,可惜你看不到,沒辦法,隻有走這條路了,窮養兒子富養女,我不能讓我的女兒們……”我的身影在玻璃櫥櫃上晃了一下,父親回過頭來,衝我一笑,把後麵的話咽了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他什麼也不幹了,回到家裏就睡覺,我不知道他睡得好不好,往常睡覺時總有鼾聲響起,現在卻安安靜靜,如果不是床上那高高隆起的身形,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屋裏睡覺。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天晚上,父親很奇怪地要求跟我換房睡覺,他讓我去睡他的大床,他來睡我的小床。

後半夜,我依稀聽見屋裏有些動靜,可我實在困得睜不開眼睛,索性拉上被子蒙住頭,睡了過去。

第二天,剛一起床,發現早餐已經擺在桌子上了。我的房間收拾得分外整潔,連小時候的玩具熊都被找了出來,調皮地靠在被垛上,桌上的書也分門別類清理好了,地上打掃得幹幹淨淨,窗簾斜斜拉開,用蝴蝶結鬆鬆挽住。不過,我總覺得屋裏有點異樣,可又說不出這異樣發生在哪裏。最後,我注意到門邊有一塊碗豆大的小木渣,也許是裝修時留下來的。

我坐下來吃早餐,豆漿,油條,鹵雞蛋,全都是冰涼的,父親知道我的怪脾氣,喜歡涼的油條,咬不爛的感覺,喜歡涼的豆漿,可以讓豆腥味變甜。至於他自己,有可能早鍛煉去了。那天去火葬場看完母親,他就聲明他也要開始跑步了,還說他可不像母親,就在城裏跑跑,他要跑就要跑出去很遠。我隨口說好呀,別跑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行。

他看了我一眼,笑著說:“有可能,真的有可能。”

父親整天未回。

我打電話給父親的同事,他常常向我講起的那一個。“你不知道嗎?你居然會不知道?他在休假,他請了三天假,說是你在外地上學的姐姐讓他去一趟,學校老師找他有事。”

姐姐?看來姐姐要回來了,他一定是得到什麼線索,去找姐姐去了,可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我去廚房,冰箱裏裝著滿滿的菜肴,全是他加工好了的,隻要拿出來熱一下就行。三天夠了,足夠了,他走之前,給我做好了足夠吃三天的飯菜。

我去拿錢,明天要交試卷費,五鬥櫃抽屜裏的那個小鐵盒,裏麵裝著滿滿一盒百元大鈔,才三天,他居然給我這麼多錢?不會的,肯定是他忘了存進銀行,他一向不喜歡在家裏存放太多現金。

我去洗澡,去拿明天要穿的衣服,櫃子一開,裏麵像中藥鋪一樣整齊,他收拾過了,隻不過三天,他竟像要出遠門似的,連明年才穿的衣服都給我收拾好了。

我去睡覺,枕頭底下有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年,是個鏡框,裏麵嵌著我們的全家福,父親戴著鴨舌帽,母親和我頂著厚厚的留海,我們每個人都隻露著半張臉,謹慎地看著鏡頭,唯有姐姐坦坦蕩蕩地露著光滑的前額,兩眼晶亮,目視前方。

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意識到父親有可能再也不回來了,父親有可能已經撇下我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三天後,我在家裏接到一個電話,是父親的同事,但是個陌生的聲音,他問我父親回來沒有,我說沒有,他又問我父親到底去了哪裏,我想了想說:“到姐姐的學校去了。”

對方的反應在意料之中。“你姐姐在哪裏讀書你不知道?那你有沒有你姐姐的電話號碼?通信地址有沒有?都沒有?那你們平時怎麼聯係?”

很晚了,我正要上床睡覺,突然有人敲門。

是父親的同事,還有兩個穿製服的,是銀行的經濟民警。他們親熱地喊著我的名字,麵帶笑容,可我還是能夠感覺到,他們臉上有些緊張,他們心裏裝著一件大事。

我帶他們到父親的房間,他們看得很仔細,類似搜索,小書櫃,衣櫃,被子,他們似乎在找一樣東西。當然,他們什麼也沒找到,開始把目光轉向我。

他們當中的領頭人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他很嚴肅,也很溫和,他伸手拍我的肩,告訴我發生了一件事。“你父親很可能逃走了,他隻請了三天假,到了第四天,還是見不到人,我們打過他的電話,他停機了,他肯定是逃走了,至於他為什麼要逃走,目前還不清楚,我們正在查他經手的帳目,但願他走得光明磊落,不要留下什麼麻煩才好。”他一邊說一邊窺視我的眼睛,他想知道我是否在騙他,他注定一無所獲,因為我幾乎聽不懂他的話,他的每一句話都是一個炸雷,我被炸得暈頭轉向,神誌不清。最後他說:“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就跟我們說。”

他們走了,雜遝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我站在屋子中央,沒法動彈。他們到這裏來是什麼意思?搜查?抄家?父親怎麼會逃走?他工作幹得好好的,為什麼要逃走?他們為什麼要查他的帳目?他們在懷疑他什麼?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沒有人可以回答我。

雖然已經獨自度過了三個夜晚,但這天才是真正的開始。突然不能容忍一丁點黑暗,於是跳起來去開燈,所有的燈,每個房間的燈,屋裏頓時燈火通明。

電話突然在深夜響起,令人心驚肉跳。拿起話筒,裏麵卻沒有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會不會是父親呢?過了很久,裏麵響起一聲輕輕的歎息,也許隻是不小心漏出來的呼吸聲。我在等著,那邊不掛上電話,我也不掛,就那樣握著話筒,凝神靜聽。

天亮前,我終於趴在餐桌上睡了過去。

我在課堂上被人叫出來,是兩個穿製服的人,不是經濟民警的製服,像是公安的製服,我搞不清,這種製服與那種製服,我還沒有弄清它們之間的界限。他們站在教室門口,我從他們身上聞到了類似武器的鐵屑味和硝煙味。

這兩個製服比昨天晚上的經濟民警嚴肅多了。他們讓我上車,把我帶到一間屋子裏,他們並肩坐在一起,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麵,我坐在他們對麵,坐著一張沒有靠背的凳子。他們中的一個打開文件夾,拿起筆。他們警告我,一定要說實話,如有任何隱瞞,一經發現,我將被追究刑事責任。他們接著問我懂不懂什麼叫刑事責任。我渾身發抖,下腹陣陣發緊,直想尿尿。但他們的眼睛告訴我,我此刻哪也不能去,我隻能坐在這裏,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的目光帶電,我隻看了一眼,就被電得再也抬不起眼皮了。

“你父親是在幾月幾日幾點幾分離開家的?”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父親現在在何處?”

“不知道。”

“他有沒有跟你說過最近要出門,要去某個地方?”

“不知道。”

啪地一聲巨響。“抬起頭來,不許說不知道。”

我哆嗦著抬起眼睛,卻不敢正視他們,就看著那隻放在文件夾上的握筆的手。

“你知不知道,你父親私自從一個儲戶帳上取走了50萬,現在負案在逃,你有義務跟我們配合,將你父親捉拿歸案。”

我終於看著他們的眼睛了,一雙又深又黑,一雙細長淺淡,一雙憤怒,一雙鄙視。這麼說,捉拿歸案?父親成了罪犯?我是罪犯的女兒?我正在接受審訊?50萬?50萬是多少錢?他要那些錢幹什麼?我想抬手掐一把自己,說不定隻是在做夢,可我的手重若鐵錘,根本拿不起來。

一陣細微的嘀噠聲,接著,更多的嘀噠聲響了起來,越來越密集,像在下雨。

有人小聲說:“她尿褲子了。”

恍惚間,一個人走了出去,不一會又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女的,她向我走來,她身上有股香肥皂的味道。“快跟我來。”她的聲音不像他們,她沒有吼我,她的聲音是柔軟的,跟她身上的製服完全兩樣。

我想起身,但不管用。她柔軟的手插進我的腋下,向上拉我。我開始大哭。有生以來,我從來沒有那樣大哭過。

“好了,好了,別哭了。”她彎下腰,她的氣息吐在我的頰上,她的臉險些貼上我的臉,她再次說道:“好了好了。”她的手揉捏著我的手,我感到自己成了幼兒園的小朋友。

她帶我到另一間屋裏,那裏有個簡易衛生間,她找出一條紙內褲,再找出一條長褲。是她的製服褲。我還在哭個不停,她遞給我一杯水,摸摸我的頭發,撥一撥我那童花頭的前留海。

“別怕,做壞事的又不是你,他們隻是找你了解些情況。”

這話似乎很有效,我的聲音低了很多。

“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他做什麼跟你沒關係,人隻能自己對自己的命運負責,就算是一家人也幫不了忙。”

我喝過了水,坐著發呆,女警官建議我過去做筆錄,早結束早走人,不要耽誤了上課。我不想走,不想再見那兩個凶神惡煞的人,我問她,能不能由她來給我做筆錄。她搖頭。“不要緊的,他們都是好人,隻是養成了粗聲大嗓的職業習慣,他們必須那樣說話,不那樣說不行。”

這回好多了,他們的語調柔和了好多。

“你父親走了以後有沒有打過電話回來?”

我搖頭。

“你家在外地有些什麼親戚?”

我還是搖頭。我們家的親戚都在本地,絕大多數在長樂坪鄉下,我們早就不跟他們來往了。母親不喜歡他們,即便是她那一方麵的親戚,她怕他們的腳會弄髒她的客廳。

“你得說話,你不說話我們怎麼做筆錄呢?你實在不想說,我們就隻好寫上拒絕回答了。”他們中的一個盡量放低自己的聲音,眼睛同時瞄向我的大腿,他可能擔心我會再尿褲子。

後來的三個多小時裏,他們又問了無數問題,我一個也回答不出來,包括我自己的姓名和就讀學校,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麼記憶也沒有。我的身體也是如此,他們後來又朝我吼過,拍過桌子,甚至把記錄筆狠狠扔到桌上,彈起來,崩上我的臉,可我再也沒有要尿的欲望了,我的身體像我的大腦一樣空空如也。

一拖再拖,兩個星期轉眼就過去了,一定得把女警官的褲子還回去了,也就是說,我不得不獨自去一趟公安局,去那個我最不願去的地方。

陽光亮得邪門,每個人都眯縫著眼睛走路,太亮和太暗都使視力模糊,很多人迎麵走過來,又回過頭來看我,他們也許看不清我,就像我也不大看得清他們的麵孔一樣。

公安局門口圍著一群人,他們在看牆上貼的那張紙,我知道,那多半是布告,一些名字上打著紅叉,他們活不了幾天了,或者說,他們已經死了,像灰塵一樣被掃走了。我原來看過一次布告,是跟母親一起看的,當時我們在路邊等候三輪車,那張布告上滿是紅叉叉,一個人隻有十九歲,卻強奸了一名十歲的女孩,爾後又把女孩的眼珠挖了出來。我緊緊拽著母親的手,不停地問,為什麼他要強奸她,她為什麼不跑,她又不是沒腿,他要怎樣才能強奸一個活生生的人。其實我真正想問的隻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強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母親捂住我的眼睛,低聲說:“別看了,肮髒!布告上全是肮髒的東西。”

女警官在那裏值班,她的麵色像那天一樣和藹,她問我是如何來的,我告訴她是走來的。她接過褲子,掏出兩個硬幣給我,讓我坐三輪車回去。“太遠了,太陽又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