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二章(1 / 3)

真相 第二章

姐姐的身高終於在一米七九這個刻度上止住了,盡管作為一名初中生,這樣的身高仍然十分醒目。

日子總算安穩下來,像剛剛走過激流的船。

連母愛也跟著失去了激情,隻能靠回憶來提神。母親動不動就講先前治病的時光,如何帶著姐姐求醫,醫生如何無能,藥品如何沒效,唯有黑暗中那扇門讓人摸不透,好像有效果,仔細一想,又全無道理。她好像忘記了當初是如何帶回一瓶又一瓶清水,如何滿懷期待地讓姐姐喝下去。當然,她在這當中最最辛苦,她天天揪心,夜夜歎氣,連做夢都在火頭上熬藥。“現在好了,我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母親望著出落得高挑美麗的姐姐,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她完全沒有料到,一個鬼鬼崇崇的黃昏正在到來。

那天,姐姐放學回家,好好地騎著自行車,竟一頭撞在電線杆上,頓時不省人事。

怪就怪在這裏,姐姐雖然不省人事,但表麵上看來並無大礙,她在地上躺了一會,居然自己爬了起來,而且騎著自行車回了家,直到她鎖好車,進了門,放下書包,仰麵朝天躺到自己的小床上時,撞電線杆子的後遺症才爬了上來。那天姐姐沒有吃晚飯,她睡得實在太香甜了,誰都叫不醒,這漫長的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幸好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既不用上晚自習,也不用寫作業),我去叫她起來吃晚飯,她看了我一會,突然撲上來揩拭我的額頭。“咦,你又不是老虎,幹嘛要在額頭上寫字?”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她點著我的額頭說:“你自己寫的,會不知道麼?”她像念書一樣念出了我額頭上的字:“姐姐昏睡了一整天,姐姐的腦子肯定撞壞了。”我張大嘴看著她,這正是我當時想說還沒來得及說的。

真是個令人恐怖的夜晚,姐姐有了一雙特殊的眼睛,她突然能看到人的心裏活動了,對方想說未說的話,跟口頭表達不一致的話,都會在額頭上清晰地寫出來。“這麼清晰,你們真的看不到麼?字體是教科書上的那種,乳白色的。”姐姐急得隻差跳腳,她再三測試父親的額頭,母親的額頭,無一不準。

父親穿好衣服,揣上試電筆,帶著姐姐來到她被撞的地方,他懷疑那根電線杆子漏電,姐姐的腦子有可能是被電燒壞了。接下來的事情再一次讓人目瞪口呆,姐姐根本就沒找到那根圓柱形的電線杆子,盡管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它的位置,在新華書店的門口,中藥材公司的對麵,但現在,那裏光禿禿的。父親往前走了差不多三百米,又往後走了差不多三百米,還是沒有發現姐姐所說的那種電線杆,更遠的地方倒是有,但那是一種細細的四方杆子,顏色也不是姐姐所說的灰白色,而是接近黑色。姐姐也覺得奇怪,明明就是在這裏,怎麼突然沒有了呢?她還記得她倒下去的時候,新華書店幾個字在她眼裏翻了幾個跟頭。

淩晨三點多,我們在客廳裏召開家庭會議,父親打開最亮的大燈,一臉從未有過的嚴肅。

“從現在開始,方兵你記好了,無論你在人家額頭上看到什麼,都不要說出來,這是你的秘密,你務必守住這個秘密,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你想啊,有哪個人喜歡別人看透他的內心?有哪個人不恨那個窺透他內心秘密的人?”

母親接過話頭說:“你說出來人家也不會承認,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倒打一耙,說你不正常,說你是神經病,你在電影裏也看到過,這種人最終都被送到精神病院裏去了。”

我看到父親瞪了母親一眼。

姐姐坐在正中的位置,接受三雙眼睛的審視。“這能怪我麼?眼睛又不是我自己定做的,它長成這種樣子又不是我的錯。你們不要這樣看我好不好?我感覺自己成了怪物。”

“對了,你要是說出來,你就成了別人眼中的怪物,怪物在人間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你千萬千萬不能說出來。”

母親催促我們趕緊去睡,同時悄悄對父親說:“但願是虛驚一場,但願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回到臥室,姐姐一臉神秘地說:“你還記得那個叫黃達的科學家嗎?你還記得他給我們做的報告嗎?當人在想一件事時,他的大腦會往外釋放出一種信息,會被腦磁場捕捉到,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還隻是理論研究,我記得這話也是他說的。”

“管他理論不理論的,至少說明一點,我的腦磁場在接收信號方麵比一般人強,不然,為什麼我看得見的東西你們都看不見?”

天就要亮了,姐姐仍然毫無睡意,她揭開被子,擠到我的被窩裏來。“可能我生來就跟一般人不一樣,你想啊,我先是當了十年矮子,十歲生日那天夜裏,猛地一下往上竄了二十公分,蹭蹭蹭,沒幾天就當上了引人注目的巨人。沒有一個人有過我這樣的經曆,我很可能是個異類。”

“也許……萬一……不過,你也可能隻是個病人。”

“我沒病,我從不生病。”

“再觀察幾天看吧,說不定隻是個暫時現象,說不定是你一時眼花……”

不等我說完,姐姐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爸爸媽媽說得對,這事的確不能告訴別人,你想嘛,我能看透別人,別人卻看不透我,也就是說,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作弊,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是有點不公平,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實在支撐不住,朦朧睡去,沒多久,突然被一陣笑聲驚醒,姐姐獨坐鏡前,手舞足蹈,樂不可支。見我醒來,姐姐忙說:“我想起來了,今天上午將有一場英語口試,這可是個好機會,我要好好檢驗一下我的眼睛。”

第四節課後,下課鈴剛響,姐姐一陣風似的衝到我的教室來。“方圓方圓!”她激動得連聲音都變調了,呼哧呼哧將我拖到樓梯拐角處,興奮地說:“我全看見了,全都看見了,我的英語口試得了第一名,把英語課代表都壓下去了,連莫老師都覺得奇怪,直誇我今天發揮得好,他看我的時候,兩隻眼睛像電筒一樣發光,他說他沒想到我進步得這麼快。”

事情很簡單,姐姐隻消瞄一眼莫老師的額頭,就能準確無誤地回答他的提問,隻有三次,姐姐沒有答出正確答案,也許那天莫老師的發膠抹得太少了,頭發掉了下來,擋住了前額,遮住了姐姐要看的答案。

姐姐象隻彈性十足的皮球,一邊說一邊原地跳躍,越來越亢奮的聲音剛一高上去,就被我狠狠拽下來,下來沒多久,又忘情地高上去,為了幫她守住這個至關重要的秘密,我隻好猛地從她身邊跑開。

這天放學回家,我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母親換了個新發型,她把長發剪短了,乍一看是運動頭,前麵卻是童花頭的留海。雖然有點古怪,但看上去還不錯,她挺適合這個發型。父親則戴了頂棒球帽,帽沿壓得很低,遮住了整個前額。姐姐說:“看來你們也有秘密。”

父親說:“這就跟穿褲子一樣,人人都有屁股,但還是要穿上褲子遮掩一下,你能說穿褲子是為了保守秘密嗎?”

母親更多的是體貼與善意。“我們隻是不想時時提醒你,我們想讓你忘掉你有一雙特殊的眼睛。”

可是後來姐姐告訴我,她無意中在母親額頭上看到過這樣一行字:不能讓這多嘴的丫頭看見。

母親到底怕姐姐看到什麼呢?這是我們一直想要弄明白的問題,可姐姐始終沒有機會,母親把自己的頭發保護得很好,即使她後來開始跑步,也沒有讓自己的額頭暴露在空氣中,她像父親一樣,在頭上壓了一頂帽子。

俗話說,瞞憂容易瞞喜難。

進入高中的第二年,姐姐終於惹下了一個亂子。

其實並不是姐姐惹出來的亂子,是本來就出了亂子,姐姐隻是不小心說了句話,讓這個亂子更亂了。

那天上體育課,有個叫苗苗的女生突然昏倒,七手八腳將她送到醫院,一番檢查後,醫生向大家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苗苗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

學校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對長樂坪似乎也是第一次,她還是個孩子,樣子單弱得可怕,卻懷上了另一個孩子,再想想這件事的後麵,她如何才會懷孕?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學校亂作一團,女生們遠遠地看著罪行敗露縮成一團的苗苗,嘰嘰喳喳,你推我擠,每個人都拚命緊縮著腹部,好像那裏正在傳染一種可怕的東西,男生們意味深長地交換眼神,間或爆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

關於那天的情景,我全不知曉,當時我正在上課,雖然我跟姐姐在同一所學校,但我們不在一個年級,我比姐姐低兩個年級。我是在晚飯桌上聽姐姐說起這件事的,她當時異常興奮,端著飯碗,不停地說著這件事,我們都要吃完了,她的筷子還是幹的。

“真是沒想到啊,長得又不咋的,各方麵都普通得很,可以說,她毫不出眾。”姐姐似乎很有點不服氣的味道,但我們都餓了,沒空理她,她就一個人在那裏喋喋不休。

“奇怪,也沒見她跟誰談戀愛呀,難道她跟社會青年好上了?可社會青年怎麼會喜歡她那樣的呢?”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母親瞥了她一眼,看得出來,如果姐姐再不住口,她就要出麵幹涉了。

姐姐根本沒有在意麵前三個聽眾的反應,她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她該不會是被強奸了吧?”姐姐被自己的設想嚇得合不攏嘴。

也許是受不了強奸兩個字的刺激,母親終於出麵了。“不要管別人的閑事,快點吃完了寫作業去。”

“這怎麼能算閑事呢?苗苗是我同班同學啊,連同學的事都不管,不是太冷血了嗎?”

父親突然問了一句:“苗苗有沒有十八歲?”

姐姐拚命搖頭。“肯定沒有。”終於出來一個響應者,姐姐重又興奮起來。“你不知道苗苗的樣子多可憐,蹲在地上,捧著腦袋,她肯定覺得沒臉見人。她媽媽後來也趕來了,你猜怎麼樣?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抽苗苗的耳光,一邊抽一邊說,你去死!你給我去死!然後就把苗苗拖走了,真的是拖走的,苗苗不想走,她就一把拽住她的頭發,苗苗不得不低著腦袋哈著腰跟著她走了。她媽媽真粗暴,她本來應該安慰她的。”

母親插了進來。“安慰她?換上是我,豈止抽耳光,我掐死她,誰讓她丟人現眼的,這種人你以為還有好下場麼?她這輩子算完了。”

姐姐望了望母親,終於結束了這場激動的彙報。她放下飯碗。她說她一點都不餓。

她回到房間,心情仍然無法平靜,她對我說:“到底是該同情苗苗,還是跟那些人一樣鄙視苗苗呢?萬一她不過是個受害者呢?萬一她受到威脅,不敢說出壞人的名字呢?”

我說:“也許她在掩護那個男的,她想替他承擔一切。”

姐姐霍地站起來。“這不公平,那個人應該主動站出來,否則他就不能算個男人。”

“如果苗苗愛他,就會心甘情願這麼做。”我壓低聲。

我們很少說到愛這個字眼,父母禁止我們說到這個字眼,以及與之有關的事情。父母這麼做有他們的道理,恰當的時候,他們嚴肅地對兩個女兒說:“那是成年人的罪惡。”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躺在床上多次討論這種罪惡了,基本上,姐姐不相信一個人會為了愛不顧一切,“人是有理智的動物,否則就不是人。”我卻認為,愛恰好是理智的敵人,它們總在打架,當然,這是我從那些小說裏看來的,我們家附近有一個書攤,我常去那裏租些滿麵灰塵的書來看。為了駁倒我,姐姐拿自己做例子。“比如我,我就可以用理智左右自己,你以為我沒有戀愛可談嗎?好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但我假裝不知道,因為我很清醒,現在不是談戀愛的季節。”

“不是你的理智在起作用,是那些人根本不足以衝垮你的理智,因為你打心眼兒裏瞧不起那些人。”幾乎每次,我都用這句話來結束我們的紙上談兵,然後,姐姐心滿意足地睡去。

可對於苗苗,姐姐不再反駁我了,她相信苗苗就是沒有理智的那種人,她說她麵相如此,脆弱,可憐巴巴,等等。

第二天,學校每個角落裏都洋溢著興奮,連那棵端莊無比的雪鬆都躍躍欲試地搖動著手臂。苗苗居然來上學了!她肚子裏偷偷懷著一個孩子,居然還大大方方地上學來了!姐姐後來這樣形容那天的情形。“她像一塊剛剛割下來的蜂蜜,走到哪裏,哪裏就粘著一串串驚慌失措的眼睛。”我覺得這是姐姐使用得最得意的一次修辭,她應該把它用到作文中去,可惜,她永遠學不會把她的智慧寫下來,換句話說,她隻會說,不會寫。

姐姐告訴我們,下課後,苗苗不再像隻懶貓似的趴在桌上打瞌睡,她不慌不忙地穿過課桌間的走道,跨過講台,從教室正門走了出來,站在走廊上大大方方曬起了太陽,她看上去比她的同學們更加平靜和自在。她走到哪裏,同學們就讓到哪裏,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燈,她周圍總有一圈圓圓的空地,她的爆炸性消息弄得無人敢靠近她。她往前走了幾步,大家都以為她要去上廁所,沒想到她徑直來到那個嗓門最大的女生跟前。

“終於有人注意到我了,不是嗎?”她主動對那個大嗓門說。

大嗓門女生張嘴看著她,忘了說話。

苗苗又重複了一遍:“總算有人想起苗苗這個人來了,不是嗎?”

對於姐姐的這番進述,我持懷疑態度,她把苗苗講得太有個性了,好像苗苗是為了改變自己長期被大家忽略的現狀,才去做出那種事情似的。

姐姐對我的懷疑根本不屑於顧,她接著說:“你沒看到她那表情,她居然麵帶微笑,尤其是當有人問起那個男的時,她一臉驕傲地說,“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姐姐說著,誇張地做了一個驕傲的表情,讓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姐姐卻不笑,她蹙著眉繼續進行她的思考,突然,她的思考有了關鍵性的進展。

“我知道了,那個男的肯定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人,否則她就不用替他保密。”

第二天,就像大考結束,成績張榜一樣,一切都揭曉了。是姐姐捅穿這個秘密的。關於那個場景,姐姐後來在家裏向我們描述過很多回。

“我們正在廁所裏議論這件事,我們都認定那個男的就在我們學校,就藏在我們身邊,首先被懷疑的是苗苗的同桌,不愛吭聲,小個子,仔細觀察過後,覺得不像是他,他來來去去,除了自己的腳尖,哪裏都不看,更別說是女生。後來又懷疑是坐在苗苗後麵的男生,他的腿很長,總是把腳伸到她椅子底下,不過也不太可能,他喜歡我們班另一個女生,兩人的關係早就處於半公開狀態了。就在這時,苗苗突然從小隔間裏走了出來,原來她一直躲在那裏偷聽我們的議論,她掃了我們一眼,邊走邊說,別白費勁了,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是誰。我一回頭,正好撞上她的視線,那一瞬間,我在她額頭上清清楚楚看見了莫老師三個字,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思考,我脫口而出:呀!是莫老師!與此同時,苗苗的後背在門口消失了,她大概沒想到,她拚命掩護的人,這麼快就被我發現了。”

誰也沒想到謎底竟是這樣,就像被嚇壞了似的,那個下午異常安靜,女生們濕潤著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腦子裏轟隆作響: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他?他怎麼會看上她?

莫老師教學能力很強,長樂坪中學送出了一批又一批英語專業的大學生就是有力的證明,他為人正直,謙和有禮,在學生當中很受歡迎,領導印象也不錯,盡管如此,他在學校一直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有人認為,他身邊沒有親密朋友的原因,可能跟他的普通話有關,從大學畢業那年開始,在這個大家都說方言的彈丸之地,他一直頑強地說著普通話,教學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但他從未得到響應,很多時候,他想去跟他的同事們談談天,聊聊時事,人家不是應付幾句匆匆離開,就是低著頭嗯嗯哼哼,不去看他的眼睛,好像他的普通話讓他們感到害臊似的。在辦公室也是如此,他的辦公桌單獨擺在一角,沒有像別的老師一樣,找一個人緊挨著自己的桌子,組合成“對麵笑”的形式。他在校園裏走來走去,身邊空無一人,有時他勉強混進同事隊伍中打打藍球,但從來沒人跟他麵對麵打過乒乓球。後來,人們發現他開始練劍,柔軟的長劍在清晨的風中銀光閃閃,許多人都在猜想,他到底是在練劍,還是在展示他修長勻稱的身材呢?他練劍的樣子的確夠帥,光是那一身白得耀眼的擊劍服,在簡陋的校園操場裏就夠刺眼的了,何況還有那樣的長劍,在長樂坪,很少有人看見過軟得像白綢子一樣的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