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老師,怎麼會對普普通通的苗苗做出那種事來呢?她們有點不相信,越想越不相信,於是回過頭來再三追問姐姐。“你憑什麼說是莫老師?”“你是怎麼知道的?”好奇之餘,她們全都壓抑著一股說不清楚的怒氣。
姐姐這時已經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她無法收回說出去的話,就像她無法收回潑出去的水,但她又不能撒謊,不能在她們的逼問下立即編出一套謊言來自圓其說,隻好語焉不詳地應付她們。“我就是知道。”“事實就是這樣。”“去問苗苗呀。”要不就幹脆用沉默來應對。
麻煩像膏藥似的向姐姐貼了過來。首先是莫老師的妻子,那個財政局幹部,她親自來到學校,來到姐姐麵前。這是姐姐和其他女生們第一次見到莫老師的妻子,她們全都大失所望,除了皮膚好一點之外,莫老師的妻子長相非常一般,根本配不上莫老師,而且她的聲音非常沙啞,聽上去有點蒼老,還有點粗魯,這就更配不上彬彬有禮的莫老師了。除了苗苗,這已經是莫老師讓她們集體感到失望的第二件事了。
“你說是他搞大了苗苗的肚子,是不是你親眼所見?如果是的,那你就要說出具體地點,具體時間,還有誰可以給你作證,這些問題如果你都回答不出來,那麼你就是在說謊,在誹謗,在誣陷,我就可以去告訴你們校長,把你開除。”
接著就是苗苗的家長,那個隻會捶胸頓足涕淚橫流的中年婦女,一見到姐姐就急切切地下跪,央求姐姐一定要向政府說實話,一定要讓欺負她女兒的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姐姐從沒見過這種陣勢,嚇得抬腳就跑,可那個婦女用兩隻膝蓋在地上走得飛快,很快就攆上了姐姐,她死死拽住姐姐的鞋後跟。“姑娘,求你好事做到底,我一家從此把你當神一樣供起來。”
姐姐不想上學了,她想在家裏躲一躲。母親的麵孔像她的公文包一樣平靜。“自己捅的漏子,當然要自己堵上,什麼叫負責?這就叫負責。”父親的態度更堅決。“去!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你怎麼樣。”父親也認為家長不宜出麵。“這是孩子們之間的事,我們一出麵,性質就變了,事情就複雜了。”
越是緊要關頭,越是教育的良機,父母曆來這麼認為。母親在機關工作,長樂坪城裏那座最高的白色建築,堅固的玻璃窗後某一張辦公桌,那是她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地方。她提著自己的公事包,手臂上搭著外套,回過頭來對姐姐說:“上學去!什麼事也不能耽誤上學,你又沒有違法亂紀,怕什麼!”說完把門一帶,高跟鞋在外麵響了兩聲,無聲無息了。父親比母親多說了幾句。“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多嘴,不要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別人怎麼說,你就怎麼說,你偏不聽,偏要逞能,現在好了,惹出亂子來了吧?”也許因為父親終究是個男人,他提出幫姐姐去教訓教訓那些找她麻煩的家夥,姐姐看看父親並不強壯的體螝,還有鼻梁上那副亮晶晶的金絲眼鏡,一再搖頭。父親在一家銀行工作,剛剛晉升為中層幹部,用母親的話來說,“好不容易掙成了個體麵人,今後無論做什麼,都要注意不要傷著這體麵二字。”
就在姐姐猶豫著要不要繼續上學時,苗苗的遺書突然出現在家裏,她跳江自殺了。專業打撈人員在江邊整整打撈了一天,也沒找到苗苗的屍體。出事地點往前走不遠就是個下陷的急流區,江水像被拉扯著似的向前滾滾而去,人們望著浩浩奔流的長江說,完了,找不到了,苗苗肯定被這急流衝得無影無蹤了。消息傳來,姐姐非常難過,她捂著眼睛在房間裏轉圈。“我殺人了,是我殺了她,我的眼睛會殺人,我沒想到我的眼睛還能殺人。”
幾個小時後,莫老師找到了姐姐,悲傷損害了他的容顏,他的發膠失效,頭發蓬亂枯萎,他眼神茫然,眼圈發紅,他的普通話結結巴巴,急促不安。“方兵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命關天哪,你有什麼根據?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話就毀了我,你把我一生都毀了,你憑什麼說那個人是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你為什麼要憑空誣陷人?”他啞著嗓子喊了一陣,不得不走了,他身後站著“控製他的人”,那人將護送他回學校,等候處理。
姐姐望著莫老師,眼淚奔騰而下,卻說不出話來。
大白天姐姐也躲在家裏,由我給她帶回外麵的最新消息,當然,都不是些好消息,苗苗的家長帶著許多人到學校去鬧事了,他們拿著棍棒團團圍住了教學樓,公安局的人紮著武裝趕到學校來了,他們的衣服裏麵鼓鼓囊囊的,肯定藏著槍支。莫老師再也沒有去上課了,另一個老師替代了他。
兩個警察突然找上門來,他們來找姐姐做筆錄。那兩個人渾身上下帶著一股懾人的金屬和火藥味道,剛一進門,姐姐就開始渾身發抖,而他們一開腔,姐姐就開始哭泣。他們安慰她,不要害怕,他們隻是在調查取證,所以她必須實事求是,必須講真話。他們還告訴她,她的證詞無論對莫老師還是對受害者家庭都非常非常重要,因為莫老師正被關押在看守所裏。姐姐一聽這話,索性哇哇大哭起來,她在哭聲中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在一起,我隻是從苗苗腦門上看到了莫老師的名字。”
“莫老師的名字……在苗苗的腦門上?”兩個警察對視了一陣,臉上透出笑意來。他們以為姐姐嚇糊塗了,轉而好言好語安慰她,又再三詢問她,可姐姐還是那個說法。他們站起身來,麵麵相覷。臨走前,他們讓姐姐在一張紙上摁了手印。
他們一走,姐姐就緊張地把我拉到一邊。“你知道他們剛才說什麼嗎?他們一個說,是個精神病吧?另一個說,明天把她弄去確診一下。完了完了,他們肯定把我當成神經病了,他們明天就會把我關到精神病院去。”
“我怎麼沒聽見呢?”我也跟著緊張起來,我飛快地跑到窗邊,去看那兩個警察的背影。
“你當然聽不見,這些話是寫在他們腦門上的。”
我猛地回頭,姐姐也正看著我,我們瞪著對方,彼此都被嚇了一跳。
就在這天中午,一封信寄到了姐姐手裏,筆跡非常熟悉,打開一看,果然,又是那個李安生寄來的。他消息真靈通,他也知道了苗苗的事,他還知道是姐姐說出了莫老師的名字。
四萬:
很高興看到你沒有食言,沒有幾個人敢舉報自己的老師,尤其是那個你們都喜歡得不得了的自以為是的家夥。這件事你幹得好,有些人表麵上為人師表,暗地裏汙七八糟,還有些人看上去幹幹淨淨,心裏卻齷齪得要死。不過,那個女生也是活該,我一點都不同情她,女人都是母狗,看見稍微像樣點的男人就搖尾巴。
這封信比前麵任何一封都粗魯,姐姐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撕得粉碎,她久久地看著它,就像那廖廖幾行字裏麵隱藏著什麼密碼似的。
這天晚上,姐姐睡得很早,還不到九點,她就蒙在被子裏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母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替她掖好被角。“讓她睡吧,她這幾天被那些狗東西們折騰壞了。”
天還沒亮,我被一陣異常的寂靜驚醒,探身一看,姐姐床上空空如也。
姐姐離家出走了。
家裏召開緊急會議。母親要去單位請假,去把姐姐找回來,父親卻認為時機不對,上麵馬上就要派一支考察組下來,他正麵臨一次重要的提拔,錯過了這次機會,他將再也不會有類似的機會了,因為他的年齡已經到了提拔的最後邊緣,所以這期間一定不能出任何麻煩。“反正已經跑出去了,遲兩天去找她又怎樣?讓她在外麵吃點苦頭也好。”母親又提出報案,在報上登尋人啟示,父親堅決製止。“傳出去她的名聲就完了,她這輩子就完了,女孩子沒有個好名聲,還怎麼活下去?”
他們最後決定,等考察組走了以後,再悄悄去找姐姐,這期間,誰也不許透露姐姐離家出走的消息,就說姐姐轉學了,轉到外地讀書去了,就說外地有我們家親戚,姐姐借住在親戚家。
母親到底還是瞞著父親去了一趟長途汽車站,一天當中,從長樂坪發往外地的長途車隻有那麼幾輛,母親向人家描述姐姐的模樣,個個都搖頭,誰也沒有看到過她說的那個高個子女孩。那個賣船票的是母親的熟人,她也說沒有看到過姐姐。
難道姐姐還藏在長樂坪某個角落?
證據不足,莫老師出了看守所。
回去上課已經不可能了,有人接過了他的教鞭。
何況他有新的任務。他一天兩趟往我們家跑,他說他非要找到姐姐,非要向她問個明白。“為什麼要冤枉我?我怎麼可能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來?就算我要做,大街上多的是女人,怎麼也不會蠢到去找自己的學生。”
他不相信姐姐轉學到外地去了,他認定姐姐被我們家藏了起來。
“我保證不會傷害她的,我隻想問問她有什麼證據,如果你們不相信我,我可以站在門外,隔著窗子問她。”
等他終於相信姐姐確實去了外地,而且父母到死都不會告訴他姐姐的新校址時,他站在客廳中央,滿臉絕望,自言自語。“完了,我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方兵啊方兵,平白無故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害我?我究竟哪裏得罪你了你要這樣對我。”
他的妻子隨後趕了過來。她不哭,隻是大聲嚷嚷,她要姐姐滾出來,跟她好好講講那件事,如果是她親眼所見,她就必須向她講清楚,他們兩個是如何搞的,搞了幾次,所有的細節都必須描述出來。母親黑著臉說:“我養的是女兒,請你說話文明些。”
“狗屁!你不用裝糊塗,她早就是個破爛貨了,如果她還是全雞整蛋,她能說出那種話來?”
莫老師去攔她,讓她別再說下去了。“方兵已經轉學了,等她放假回來時我們再來。”
她一把打掉莫老師的胳膊。“捅了馬蜂窩就一走了之?沒這麼便宜的事,告訴你們,這個地方我還會來的,你們一天不給莫聰恢複名譽,我就一天不讓你們全家安生。”
結果她並沒有每天都來,她換了一種方式,她打電話到母親的辦公室。“你家那個破爛貨還沒回來嗎?”“你不要瞞著我啊,我還等著她告訴我細節呢。”這樣的電話每天都打,弄得母親總是噙著眼淚回家。“真丟人,同事們都知道了,天天都等著看好戲呢。”
莫老師倒是沒來過我們家了,但他會在學校裏找我(他雖然不再教書,但多數時候還賴在學校)。他伸長脖頸,越過那些正在往上竄個子的學生,滿校園搜尋我的影子。多數時候我會留心躲著他,但有時我也會迎著他走過去,主動告訴他。“姐姐還沒有回來。”“對不起,我答應過父母,不告訴你她的地址。”我清清楚楚看見他的眼睛裏有傷痕,好像是這種凝望和搜尋帶來的傷痕。他突然老了,嘴唇幹枯,眼角下垂,兩隻顴骨頂著薄薄的麵皮,呼之欲出。
父親的臉陰得像一塊抹布。自從姐姐走後他就是如此,在外麵得意洋洋,笑口常開,回到家裏不是歎氣,就是閉目端坐,猛一看,還以為他在練氣功。
母親新買了一盒粉餅,每天出門前都要往臉上搽大量的蜜粉和胭脂,描眉毛,塗口紅,為的是掩飾她夜裏睡不著覺的痕跡。
除了姐姐,另一件事情也讓父親心焦,他一直在引頸期盼著上級行派來的考察組,因為他是副行長候選人之一,有人給他透露消息,說考察組馬上就要來了,叫他要隨時做好準備。其實他一直都在做這項準備工作,造輿論,打點各方,頻繁造訪業務末端,隔三差五請客吃飯,可一直不見考察組的影子。考察組沒來,不光是父親不能出門,母親也得在家等著,她肩上壓著夫人外交的任務,光是衣服,就新添了三套,以她的經驗來看,考察組至少得呆三天,她必須端出三個經得起挑剔的形象來。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父親出息起來,發達起來,她當時嫁他就是看中了他的潛力,她莫名其妙地認為他有某種潛力,前途可期,可她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後不得不抱著僥幸心理寄希望於大器晚成。這一次,她感覺他成大器的機會也許就要來了。
考察組像姐姐的死對頭,緊緊拉住父母,不讓他們去找她。
母親甚至比父親還期待那個考察組,這樣的機會她也遇到過,可她最終沒能抓住它,失掉機會如同割肝割肺,何況這是父親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個,等於是母親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個,等於是我們全家的最後一個。
母親最後的機會是在前年失掉的,她突然得到通知,可以參加一個竟職演說,在她這個年紀,她本來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她放棄添置新衣服新鞋的計劃,漸漸懶於人際應酬,她準備掛上空檔,隨便這輛車走到哪裏。可是突然來了那樣一個通知,她全身都調動起來,她找出長久不看的書本,購置新的衣物,好的護膚品,就像青春重新回歸她的身體。她準備了很長時間,每天晚上放錄相,觀摩別人的演說,白天四處求人修改她的演說稿,如果她能獲得那個職位,她至少可以推遲五年退休,對她而言,這樣的五年,等於延長了十年的壽命,也許還不止。她就是這樣看的,一個人有了事業,就有了一切,青春,金錢,地位,甚至生命。她一直在機關工作,這樣的事情她看得太多了,有些人從原來的職位上剛一下來,沒多久就死了,無緣無故地死了,有些人退休以後得了抑鬱症,還有些人因為無名的失落與憤恨,不小心踏進了犯罪的深淵。演說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她穿戴一新,走上演講台,滔滔不絕聲情並茂地背完了她的演說稿。她沒想到參加演說的人有那麼多,在她之後,至少有二十多個人走上那張演講台,他們幾乎都比她年輕,有些人的實力可以說相當強,她不由得一陣緊張,躲進了廁所。後來她聽見了主持人的致詞。“這次活動非常成功,報名參加竟選的人十分踴躍,既有參加工作不久的初生牛犢,也要極富實戰經驗的少壯派,還有重新煥發青春的老同誌。”她的臉當時就白了,她知道她上當了,她根本不可能獲得那個職位,她參加競選的全部意義,僅僅在於讓競選人員在年齡層次上變得豐富起來。
母親再沒對我們提過她演說那天的事,她回家後把所有新添置的衣服都收了起來,把新買的護膚品送給了我和姐姐,又從櫃底深處找出一身運動裝,從此開始了讓人納悶的長跑。她以前幾乎是個不愛動彈的人,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一有機會就鍛練身體的人。“幹嘛這麼怕死?等我老了,既不做操也不跑步。”她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食言了。第一天跑步令她極度不適,她佝僂著腰回家裏裏,臉色蒼白,直奔廁所。劇烈的運動打通了她在機關枯坐多年的腸道。一個月下來,她愛上了跑步,開始是每天晚上繞城一圈,後來是兩圈,三圈,再後來,午休她也放棄了,她頂著烈日奔跑,冒著小雨奔跑,頂著雪花,以及閑言碎語奔跑。她的確是個引人注目的長跑者,幸好她有足夠的定力,路兩邊的議論她都隻當沒聽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