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第一章
很多年以後,我還是無法忘掉那樣的黃昏,我牽著姐姐的手,跟著母親匆匆走上長樂坪街頭,獻福路,解放路,珍珠路,左拐,進入兩臂寬的漆家巷,到了盡頭,再向右拐,側身進入另一條更小的巷子,這條路艱辛又漫長,我們必須夾緊胳膊,縮著腦袋,躲躲閃閃,沿途繞過十幾個裸露在外的水槽,三十多根晾衣杆,以及無數擱著砂鍋的蜂窩煤爐子,架著搓板的洗衣盆,積滿水垢的鋁炊壺,反扣在牆上的穿洞的鐵鍋。路的盡頭,是一扇緊閉的窄小木門,母親伸出兩根手指,捏住生鏽的圓門環,輕叩三下,門嗄地一聲開了,迎接我們的是一片黑暗,以及撲麵而來的類似醃鹹菜的味道。進門之前,我最後看了一眼頭頂僅剩一線的天空,突然有種感覺,長樂坪像一顆巨大的毛板栗,我們三個像三條喜愛甜食的小蟲子,正在一點一點朝裏麵鑽。那個蒼老的聲音照例在黑暗中咳嗽了一下,在我聽來,那正是長樂坪這顆毛板栗最最深處的聲音。
請注意我剛才的說法,一路上,是我牽著姐姐,而不是姐姐牽著我。
這正是母親在黃昏時刻,拖著兩個女兒匆匆外出的原因。這一年我七歲,姐姐大我一歲,正在上二年級,可有人說,她看上去更應該去幼兒園。姐姐有著洋娃娃一樣的麵孔,五歲以前,人見人愛,五歲以後,再也不肯長一厘米,母親眼睜睜看著我從後麵追上來,超過姐姐,徑直向上竄去,臉上一天比一天焦急,她不再帶姐姐出去散步了,她不喜歡聽人誇她大女兒“玲瓏可愛”,也不喜歡“嬌小”這個詞,除了黃昏時分那扇老式木門,她不帶姐姐去任何地方。
母親不相信醫院,因為那個帶眼鏡的胖醫生總是一臉不耐煩。“遺傳變異,聽說過麼?概率,聽說過麼?暫時沒有辦法,隻能物理治療。”
母親也不相信物理治療,一位熱愛雙杠的體育老師告訴她,所有的田徑運動都可以讓人身材頎長,她平視著體育老師的眼睛,心想,他本人卻是個頭大肩寬的小矮墩。
母親寧肯相信那扇隱藏在長樂坪深處的帶圓環的木門,她從那間昏暗的屋子裏帶回一瓶瓶神秘的清水,逼著姐姐當她的麵喝下去。她想起那個胖醫生,模仿起他的語調來。“精神變物質,聽說過麼?”
然而姐姐很滿意自己的身高。“排隊時從來沒人跟我爭第一名。”姐姐喜歡站在第一名的位置,課間操,跳舞,開會,課外活動時拿著小鏟子去除草,她總是奔跑在最前麵。她知道奔跑比行走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何況她的身體條件決定了她必須奔跑,否則就有可能被自己的同學淹沒,更何況老師們很可能就悄悄站在玻璃窗後麵,走廊的陰影下麵,樓道的拐彎處,她喜歡有老師看她,即便不是她的任課老師,她也希望他們認識她,喜歡她。從學校大門到教室有兩條路,一條是綠樹成蔭的公共甬道,一條是教師辦公室門口的走廊,除非是送交作業,或者有問題需要向老師陳述,學生很少去走那條教師走廊,隻有姐姐例外,上學放學,她無論如何要拐個小彎,裝出走錯路的膽怯樣子,邁著急急的碎步,吐著舌頭走完整條走廊,再用幾個歡快的蹦跳,結束這場模擬的冒險。
我從教室出來,徑直穿過甬道,在大門口氣鼓鼓地等她,她朝我飛奔過來,短裙像花傘一樣撐開。
裙子是姐姐特有的。母親愛美成癖,她不想看到姐姐平庸的短腿套著更加平庸的長褲,正如她不想讓人看見她胸部平坦的缺陷一樣,她給姐姐設計了一係列上身短小腰部打褶的短裙,無論春秋冬夏,她讓姐姐穿著同一款式的裙子。山地寒濕,母親就給姐姐準備了一雙又一雙顏色鮮豔的禦寒長襪,襪口縫著鬆緊,外側織進可愛圖案。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她把姐姐從一個平庸的典型,提拔到無人可及的高度,姐姐穿著那些裙子,配上小靴,奔跑在校園裏,如同一個公主,在自家花園裏撲捉蝴蝶。與之相比,我這個發育起來按部就班的妹妹,看上去卻像她身邊老實憨厚的粗使丫頭。
也許因為她的身高,也許因為她的可愛麵孔,姐姐成為長樂坪最最著名的小女孩,她的頭像被放大了,掛在長樂坪照相館的櫥窗,她的四寸小照被孕婦們拿去貼在床頭,她參加學校的文藝演出,不用打扮,原樣登台,就把畫著大紅臉蛋黑蟲子眉毛的同學們比下去。有人向母親建議,不妨帶著姐姐去一趟北京,每天在兒童藝術劇院門口走上幾個來回,走上一百天,不怕她不被童星探子發現。
這個建議讓母親很憤怒,她錯誤地理解了人家的好意,以為人家在咒她女兒永遠是個小矮子。事隔多年,當她因為一些事沉浸到壞情緒裏,不無惋惜地說:“也許那時候真的應該帶你去北京。”對於長樂坪來說,北京像天堂一樣遙遠而美麗,充滿了溫和而幸運的事物。
據說姐姐的身高一度影響了父母的感情,那時我們都還小,以為父母就像房子和馬路一樣堅固耐用。我依稀記得有段時間父親不在家,我和姐姐擠在母親的大床上,擠在母親的左右兩腋。母親望著蚊帳頂說:“過了四十歲,男人就是多餘的。”後來父親又回來了,他看上去果真有點多餘,母親在飯桌上擺放碗筷,再把姐姐那張加高了不少的進餐椅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拖出來,常常一不小心,就把父親那份搞忘了。
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在我看來,隻有身體和器官,隻有硬件,其他一切,諸如性格脾氣和命運之類的軟件,都是在硬件上發展起來的,可是,等一等,我又要否定自己了,既然這些軟件是從硬件上發展來的,而硬件又是天生的,這不等於說,人的一切都是與生俱來的麼?人活一輩子,就是要驗證那個密封到死才打開的答案麼?這麼說來,人的一生隻不過是命運跟自己玩的一個遊戲,類似於把手背在背後,讓你猜他手裏拿著什麼東西的遊戲。
姐姐的軟件像泡在顯影液裏的照片,大致輪廓正在那套洋娃娃一樣的硬件上形成。
我猜她有時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我是她的姐姐,而她是需要我照顧的妹妹,也就是說,在這個四口之家,她應該得到我們三個人的珍愛。她經常把《安徒生童話》翻開到“豌豆公主”那一頁,她曾經向母親要過一顆豌豆,我猜她把那顆豌豆悄悄塞到了棉被底下,很明顯,別說隔著二十床棉被,僅僅隔了二床棉被,她的身體就感覺不到那顆豌豆了,否則她會嚷得盡人皆知。當然,這隻是她內心深處無人知道的狂想,表麵上,她並沒有公主夢,雖然她實際上已經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除了跨上一層台階,親自爬到母親為她特設的就餐椅這件事,其他事務,不論是公共的還是她個人的,她一概不予理睬。
她清早從床上坐起來,揉著眼睛喊我的名字,她需要我給她取出當天要穿的衣服,衣櫃裏有許多格子,最下麵一格掛著褲子,有時也有短一些的上衣,第二格才是她的衣服,可她夠不著,除非站在一張小凳子上。她剛剛起床,不樂意馬上就去搬小凳子。
她把梳子遞給母親,她永遠梳那種蜈蚣辮,那是母親給她設計的發型,從頭頂開始,順著發際線,不斷挑起發股往後編進麻花辮裏,兩股麻花辮彙合的位置每天都在變化,唯一不變的是麻花辮的裝飾,母親似乎不喜歡看到光裸的辮子,她一定要在辮縫裏插進一些花樣,有著彩色圓點的瓢蟲狀夾子,細巧如星的花朵,光亮如水晶的絲帶。編一頭這樣的發辮,即使是母親這樣的熟練工,至少也要二十分鍾。
她吃飯,最好吃成本最貴的菜總是擺在靠近她下巴的地方,偶有疏忽,她沒吃幾口就一聲不吭從專座上溜下來,誰勸都沒有用。
她沒有目的地大喊一聲“我要洗澡”,就像電話來了總有人去接一樣,不管是誰,誰最先聽到誰就默默地走過去,拿下淋浴噴頭,架在她夠得著的地方,睡衣放在蓋著塑料布的籃子裏。
還在秋天,母親就開始醞釀去一趟山外,采購最最純正的絲棉,姐姐個頭嬌小,普通棉衣會把她穿成大棉球,絲棉又輕又薄,又保暖,隻是比棉花要貴出許多,不過,僅僅隻給姐姐做一身的話,我們家還是可以承受的。
姐姐唯一的優點是把上學看得比天還大。她感冒,需要去醫院輸液,上課前二十分鍾,她要求拔掉針頭,母親反對,她拿起鹽水瓶就往牆上砸,母親隻得依了她。外婆過世,全家奔喪,我替她請了一天假,她冷笑一聲,第二天照常背起書包,在門口和我們三個人分道揚鑣,母親隻得強忍悲痛,安排父親留下來照顧她。
到了四年級,姐姐想競選班幹部。我說:“你算了吧,至少別人跑起來比你快,站起來比你看得遠。”
姐姐一點都不示弱:“是當班幹部,又不是比體能。”她思考片刻,痛下決心。“別看我個子小,我在同學中有號召力,這是老師說的。”
我還是無法想象小蜜蜂似的姐姐,能在那群哥哥姐姐似的同學中當好班幹部,我擔心她會惹下笑柄,讓我跟著難堪,就輕蔑地說:“不當班幹部又不會死。”
“是不會死,但會被人忘記。”
她精心準備了一篇競選演說,她的目標是文藝委員,因為很久以前,一個客人曾經誇她嗓音漂亮,她便牢牢記住了。在我看來,她的競選毫無希望,不光是她的身高有問題,她的演說稿也有問題,她不顧自己的實際情況,想到哪裏說到哪裏,簡直是想入非非,她甚至許下這樣的諾言:如果她能當上文藝委員,她將組建一支班級合唱團,帶著同學們每天練唱,她要讓這個合唱團成為學校的一張名片,要讓它的歌聲蜚聲海內外。我偷看過她的演說稿,千真萬確,最後一句話的確是這樣的,盡管這句話選自別人的文章。據說,當她在講台上念到這句話時,全班同學,包括老師,都笑了起來,她也笑了,她想,她的演說打動了他們,她的文藝委員十拿九穩了,最後的結果卻是,她輸給了另一個女生,一個非常樸素的大眼睛女生。她回到家,高高地坐在特製餐椅上,攻擊別人,淚痕未幹,又淌下新的淚水,但不妨礙她拿起飯勺。“腦後紮個刷鍋把子,暗淡無光,一點都沒有文藝委員的氣質。”
也許是為了照顧情緒,老師專門給她安排了一個職務:班務助理。這在全校都是個創舉,說到底,班務助理就是班主任老師的小耳目,諸如同學當中有什麼可疑跡象,替老師跑跑腿。她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師跑了一趟校門口的小商店,買了一塊手絹,就像包袱雨傘我那個著名笑話裏的和尚,“白底藍花”四個關鍵字,姐姐是一路不停地念叨著跑過去的,那是暑假前的最後幾天,太陽把光禿禿的街道烤得冒煙,姐姐終於把手絹和多餘的零錢交到老師手裏時,臉上淌下的汗珠子已經浸濕了她的小小衣襟。
班務助理這個職務,讓姐姐越來越愛“多管閑事”。有段時間,學校從某個地方接到某種指示,開始檢查起學生的個人衛生狀況來,每周一上午十點,做完課間操,全校在操場上整隊集合,挨個挨個接受檢查,衣服鞋襪之外,還要檢查指甲長短是否合乎要求,指甲縫裏是否藏有汙垢,脖子是否搓洗幹淨,是否每天刷牙,頭發叢裏是否有皮屑,是否生了蟣子。因為是預先有通知的檢查,所以從來沒人被查出過問題,直到有一天,姐姐搶在課間操之前去了一趟教師辦公室。
照例是集合,宣講個人衛生的重要性,衛生與健康的關係,然後由班主任對各班進行檢查,當檢查到一個男生時,班主任突然改變了檢查部位,徑直去看他的耳後。姐姐站在第一排,此時早已背對著主席台,不錯眼珠地望著班主任,她注意到,班主任皺了一下眉,又查看了另一邊耳後,眉頭皺得更深了。男生被班主任從隊伍中拽了出來,站到大家麵前,他有一頭少見的又黃又軟的頭發,類似於金黃小貓,原本白得像布一樣皮膚,此時血紅一片,連耳朵都是紅的。在班主任的指點下,全校師生都看見了他耳後的恥辱,一邊一塊揉搓不掉的烏雲一樣的東西,用班主任的話說,“那裏是一片幹旱的沙漠,至少一年沒沾過水。”這句俏皮話引來一陣轟笑,班主任一得意,又說了另一句俏皮話:“相信你身上這樣的沙漠還有不少。”遺憾的是,班主任並沒打算去解開他的衣服,也許她覺得時間不夠了,因為馬上要上第三節課了。
人潮散開,向教室湧去,姐姐略一回頭,黃頭發男生還在原地逆流而站,奔跑的學生不時撞到他,他低著頭,東倒西歪,但他頑強地保持自己的姿勢,不讓自己倒伏在地。第三節課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向老師請假,去了趟操場,那裏空無一人,她拔腿就往教師辦公室跑。班主任很快就出來了,她朝操場方向瞄了一眼,帶著姐姐一起去了傳達室,值班老頭證實,黃頭發男生出去了。
第二天,那個叫李安生的黃頭發男生沒來學校上課,第三天也沒有。
一些消息慢慢傳到學校來,李安生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他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父親在煤礦工作,據說是在井下操作的那種人,這些消息似乎給李安生耳後那兩片烏雲的存在找到了理由,好幾個男生向姐姐投來異樣的目光,姐姐告密的事不知怎麼竟泄露出去了,我懷疑是姐姐自己不小心說出去的,“我最先發現了李安生耳後的秘密。”這種話她是說得出來的,她不喜歡隱瞞自己的成績和優點,正如她從沒想過如何掩飾自己的身高一樣。
李安生的失學讓姐姐不自在了一陣,但她馬上讓自己從隱隱約約的不安中解脫出來。“都四年級了,還不會洗臉麼?班上沒有一個人還要母親給自己洗臉。”她的話很有道理,別說洗臉,很多人已經開始洗衣服了。
第四天,李安生來了,他沒帶書包,徑直走到姐姐麵前,他仰起下巴,眼皮朝下,板著臉要她跟他出去一趟。姐姐拚命咬住發抖的嘴唇,問他有什麼事,為什麼不肯在教室裏當著大家的麵說。李安生的眼珠子在睫毛間閃出一線亮光。“你真的要我當著大家的麵說?你不後悔?”姐姐搞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但他的聲音告訴她,他不懷好意,才三天不見,李安生就不是原來那個悶不吭聲的李安生了,他像一個在森林裏失蹤多日的人,身上憑添了一股林莽間的野氣。姐姐還在猶豫,李安生伸出一隻手,卡住姐姐的小肩膀,不由分說,把姐姐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