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也隻是村人的理解與猜測,不在意料之中的真相,是在紅民走後一年半的光景才大白於天下的。在場的人無一不瞠目結舌。
要怪也隻好怪祖生,他一口氣沒能爭到底,應驗了當時曾有人說過他“不賭”是“狗和茅坑罰咒”這樣的話。他又去賭了。
那是在第二年夏天的一天,祖生上集市賣完點了催紅素而早紅的蕃茄,看天色還早,就在回家時必經的莊裏村停腳了。那村裏多年前祖生在這裏賭過,裏麵有的是他的搭檔。這件事讓祖生自己也得以明白,雖然這麼多年沒有賭了,但賭的癮頭從來就沒有在祖生的身體裏消失過。
當時祖生是這樣想的,反正回家還早,而且那天蕃茄賣得價格也不錯,再說祖生常常上集市賣這賣那的,多少也攢下了幾個私房錢,難得賭一次,看好時間在午飯前到家,紅民娘不會知道。這樣想著祖生就心安理得去賭了。沒想到的是那天他的手氣太好,好得他的這一幫兄弟沒一個不眼紅的,都說祖生,你看你這麼長時間不來,你不來財神菩薩都惦記你啊,你看,你贏了多少。祖生本來跟他們說好,他不管輸贏,玩兩把過過癮就走人的,被他們一起這樣一說,他反倒不好意思動身了。
這樣的時候,鬧鍾總是轉得特別快。一晃午飯時間就到了,紅民娘等得心焦,就從朝北的屋子裏走出來,向從集市回家的人打聽,有沒有看見祖生的蕃茄賣得怎樣了。被問的人就說,祖生啊,他還沒回家呀,他蕃茄一早就賣完啦。
紅民娘一聽就感覺不對了,她感到另一種厄運就要來了。村裏頭正在傳說,莊裏村的趙二已經把房子賭輸給了同村的李富了,還有……
為了可以將生活繼續進行,她必須以最大的努力,把祖生的賭扼殺住。她眼裏流露的決絕嚇著了那個被問的人,那人後悔自己說出的話了。然而,出口的話要收回是來不及了。他預感到好像要出什麼事情,隻好再自己想辦法找人帶信給祖生,說祖生你如果在二十分鍾內趕不回家,可能隻能看到你老婆的屍體了。
果然,不出十五分鍾,祖生趕回家了,幾個事先已聽到什麼的人——幾個好久沒有“看到戲”的人一路尾隨在祖生的身後,和他一起走到那一處朝北的房子前。
紅民娘那一臉的表情和沉默讓祖生從沒有過地感到不安。
祖生的預感是正確的。他剛在想著如何阻止紅民娘接下來的行為時,他看見她已經從房門的背後拿出了那根扁擔,那根祖生曾經塞在紅民手裏、讓他挑水的扁擔,紅民娘一下子就把它摔在了祖生的腳邊。
祖生知道她豁出去了,他的賭把她惹惱了。是的,就在紅民娘把扁擔摔在祖生腳邊的同時,有人聽到她沉默良久的嘴巴張開了。她對著祖生罵,你個沒爹娘養的殺人犯,不想好好過日子大家就別過了。
接著,他們看到她指著地上的扁擔罵道,我今天要讓村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年前你不隻是拿這根扁擔讓兒子去挑水,紅民是怎麼死的,你自己最清楚!你失手了,你怕了,讓我跟著你一起撒謊。說著又用腳踢了一下地上的扁擔,繼續對著祖生吼道,這是你的凶器,你看看你的凶器,殺人犯,你還我兒子……
這就是積壓在我心裏多時、關於少年之死的真實故事。
飄搖中的安靜
我要說的是一隻蜘蛛在結網。抑或一隻蜘蛛已經織好了網。在斷牆處,在建築物高空拐角的任何一處。它通過絲囊尖端的突起分泌黏液,這種黏液一遇空氣即可凝成很細的絲。因而它結成的網具有高度的黏性,蜘蛛主要也就是靠著這具有高度的黏性的網來捕食生存。套用維吉尼亞·伍爾芙《蛾子》中的一句:那時,這樣的一隻蜘蛛,我隨處可見。
它最早傳遞給我的,是那樣一種飄搖中的安靜。我看到它們大多都是在寂靜的午後。更早的時候一定是在放學一陣瘋玩後回家。在連接著堂屋與廚房的長方形天井的四周,我無意中抬眼便發現了那個靜靜的世界。
甚至連至今也無法確定,我在很多天裏看到的它,是否是相同的一隻。那一刻它就像君王似的,占據在自己“城堡”的中心。然而,我又看到,它的“城堡”分明又是那樣地脆弱,任何一絲來臨的細微的風都可以讓它搖晃起伏不已。然而早已習慣於此的蜘
蛛顯然沒有感到半點驚慌,它依然以鎮定的姿態蟄伏在那處,因為它知道,一個以搖晃起伏為常態的居所已然是它畢生的宿命,無從更改。
它剛剛安置下來的“家”,並不能帶給它生活的安寧,因為它隨時都會遭受一場風雨的襲擊。然而,這也同樣沒有關係,對此它也早已有所準備。又是這麼一個瞬間,大雨來臨,它的網又一次遭受劫難,大雨剛過,蜘蛛向牆上支離破碎的網艱難爬去。由於牆壁潮濕,它爬到一定的高度就會掉下來。它一次次向上爬,一次次又掉下來。然而,勝利向來最終隻垂青於堅忍不拔的動物。當太陽又一次擊破烏雲照射大地,我又看到那張奇跡一樣出現經緯有序的纖細之網,載著它的君皇,獨立,傲然,飄搖……
我曾有機會與蜘蛛麵與麵對視,主觀認為它的幾乎是擠在一處的五官上的表情充滿仇恨與倔強,同時卻又顯現平靜,有著斷然的決絕。明亮的光線下,與它對視時間長了會讓人心生害怕,它讓你感覺其實它早已洞曉世間一切秘密卻又守口如瓶。薄脆的透明的身子甚至能夠讓人看到它的內髒。
這就是回答佛祖,世上是以“得不到”與“已失去”為最珍貴的蜘蛛?因為執著和不肯妥協,佛祖便要它到人間來受此一番曆練的蜘蛛?
多年以後有次我看到一篇文字,說曾經觀察過蜘蛛的人都是寂寞的,同時也是極富想象力與藝術氣質的人。是的,那時——我早期的生活,寂寞而又充滿無望與掙紮,與蜘蛛何其相像——在自辟的一處悄悄編織著得以安身的網,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是隨遇而安。
“一隻小小的蜘蛛,竟然有如此執著而頑強的精神,我真應該向這隻蜘蛛學習!包括學習它的安靜!”哦,受一隻蜘蛛的啟迪而變得內心無比堅強,於我,在那樣的年月,還不曾學會——一路走來,我一直都隻是在不斷克服命運、生活所帶給我的那些脆弱、敏感與猶疑……
消 逝
一
在我的書架上,除了一本本你挨著我、我挨著你互不嫌棄的書以外,還有一塊手掌心般大的青褐色的磚頭。從把它放進包裏,帶來,又放上書架的那一刻起,在我心裏,它就絕對不再是一塊簡單的磚頭,它是我的另一本書,上麵寫滿了往昔生活的不滅記憶;或者是一座村莊的地圖,我用手摸著它,它四周的邊緣,中間的凹凸不平,散布在上麵大小不一深淺不一的孔……所有這些,於我都另有所指——它們在我心裏都另有詮釋。
比如說,此刻,我把這塊磚頭四周的邊緣,看成是昔日村莊上兩條最高的圩埂,北邊隔開桑園,南邊隔開叫下餘的另一座村莊。中間的凹凸不平,分別是村莊上北邊的河流、麥地,河流兩岸豎起的住宅,南麵的稻田、瓜園;除此以外,是東一棵西一棵的楓楊,榆樹,槐樹,棗樹,一片梔子花,幾棵薔薇,兩座小橋,雞棚鴨舍。磚頭上那更細小的小
黑點,一定是村莊上忙碌的人們,周家婆婆依然是天剛亮就第一個扛著鋤頭去下地,村莊上的青菜菠菜黑塔菜蘿卜豆苗所有蔬菜都是油綠油綠的,還沾著露水。那一圈一圈的,便是大池河裏哪兩條忘情的魚泛起的漣漪。磚頭西麵上方那個像豆芽似的記號,是祖父在無數次的午飯或者晚飯時,他半導體裏的某一個京劇唱段。哦,還有,南麵中間突起的那幾塊,是每年三月盛開的油菜花;那比灰色更淡的灰,則是村莊上每個黃昏升起的炊煙……那樣的一座村莊,它們現在都濃縮到我的這一塊青褐色磚頭上了,因為它們已不複存在,而我,觸摸那塊磚頭,隻要一閉上眼睛,仍然會如此清晰地看到一座村莊的挺立,體味它在一年四季裏、在一天中清晨正午黃昏時的不同體溫。
那樣的一塊磚頭,它是我春節回家時,從自家已被拆塌的房子廢墟中隨意撿來的,撿起的是哪一塊已並不重要,收藏一塊來留作紀念那是必然。我不得而知,這塊磚頭曾經作為給我們遮風擋雨的“家”的一部分時,它曾經是在整幢房子的哪個部位,是在我最喜愛的露天曬台,陪著我多少次看過大片的天空,數那裏分外明亮的星星?是在木樓上靠著衣櫥旁邊那處的某一塊,那裏放著我的臥床,它是否正是被我在多少個夜晚睡覺之前後背依靠著的那一塊?也許,它有可能是灶間屋頂上的那塊,它緊靠著那處長方形的玻璃明瓦,能在每一個燦爛的春天看到從那裏打進屋內的板條狀的陽光,看見長長的木梯靠著陳年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