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五)(3 / 3)

村莊的名字叫塘溪。在縣城的東門外麵,從縣城下去不到五華裏路。

東門有一個碩大的煉油廠,每年盛夏,那裏發出的煉油氣息就會一直飄到村莊之上,沐浴村莊上的每一寸事物。村子不大,總共四十來戶人家。村北有一條進出村莊的石板路,一塊塊很大的青石板,已被磨礪得那麼光亮。一條小河清悠流淌著,伴隨旁邊,走過它的幾個波紋,就見粉牆黛瓦的房子分坐兩邊;再往前走有一座小橋,小橋旁邊一棵有了年代的槐樹和一棵同樣有了年代的泡桐,典型的水鄉村落格局。村子西邊是大片田野,春秋兩季分別種著小麥和水稻,一小片一小片的油菜穿插其中。東南麵,就是環繞著小城的東西兩氿,其中一氿,就是我所熟知的東氿湖……

已經,多少代人在這裏將一件新衣服穿舊,房子住漏了以後再修,實在不行就重新再建;已經,多少人在這裏降生,多少人又在這裏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站……生活這本難念的經,被這裏的人們念了一代又一代……然而,它們現在都已經消失了,“那懸掛的村莊啊,如今已經飛離了大地”。一些時間過去以後,沒有人會再說起,那片柏油路之下,曾經是誰的家,那塊停車場之下,曾經是開著黃花的大片油菜地……

每一座城市,都會感覺愧對村莊嗎?

是二○○六年的春節,我從另一座城市回家,塘溪已是一片廢墟。說沒有就沒有了。離塘溪約五百米的地方,一處新建的居民住宅區內,是母親他們拆遷所得新的住所。

年初六。地上有紅色的塑料袋和一些鞭炮的碎屑在風中飛揚,強調著一些新年的氣氛。然而仍能清晰地感到,心裏全然沒有了以往過年的愜意與酣暢。

下樓沿著新築的寬大公路向東走。那是東氿的方向。我想再去看一眼那座叫塘溪的村莊。現在,它們還以廢墟的形式存在著,等我下一次回家,那裏或許已經再找不到一塊可以隨意踢起的小土塊。它們不可避免地將被鋼筋水泥的森林覆蓋。

記得那年年前沒多時,母親還在電話裏跟我說,有可能還可以在那裏過上一個年。母親知道,我們和她一樣,是多麼希望能在緊靠著東氿旁的屋子裏再過一個新年啊。我們要趁著新年團聚,再好好跟它作一番告別。我要把每一個抽屜都翻一遍,像我小時候那樣。母親曾說,翻抽屜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母親在電話裏的聲音充滿祈盼。她知道我有多麼不舍得那一片寬大的露天曬台。我在那裏看家門前大池河上植物們的疏影橫斜,天上碎鑽般的星星。看讓我產生過無限想象的湖水——在那裏,我生活到二十歲。

可那個願望最終沒能成為現實。那處儲蓄我們悲欣記憶的偌大房子,終於還是在年前的幾聲巨響中轟然倒塌。

看著眼前一片殘垣斷壁,亂石橫陳。原來,一座村莊的最後形式是這樣的啊。那些碎石,那些曾經都是作為“家”的、為我們遮風擋雨的碎石啊,這一刻,它們顯得多麼蒼白、無援而又多餘。

站在那些礫石上,一些曾經的生活場景像電影裏的蒙太奇鏡頭,在腦海裏飛速閃現。說不清心中有幾多感慨,隻是任憑淚水在風中的臉頰上盡情地流……

這裏曾經住著我的曾祖母,已逝久遠的那年秋天,她抱著三個月大的大哥一人自言自語地說,你是我的命寶。喉嚨裏像現代人得了慢性咽炎那樣,習慣性地幹哼兩下清清嗓門兒。一雙三寸金蓮走路飛快。我未曾和她謀麵,從母親的轉述中我感覺到了她的慈祥。年輕的時候眉目清秀,唇紅齒白。這是在我心裏最早留下的祖先形象。這裏也曾經住著我的祖父祖母。有一些懂事的時候,我看到仲夏的一絲涼風吹過坐在門口竹椅上的祖父。他用白色的搪瓷杯喝著紅茶,半杯茶葉。他把《楚漢相爭》裏的《鴻門宴》唱段哼在喉嚨口,隻有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才會聽得見。祖母總是在這樣寂靜的午後從東氿岸旁的桑園挑回桑葉,身上滿是那邊帶回的悶悶炎熱。她頭也不抬一口氣喝完半碗白開水,坐在一張小木凳上扇著蒲扇,讓自己從勞累中恢複。風再吹一吹,他們的青絲就變成白發了。風也吹走了他們留在那裏的最後一聲歎息……

同樣是在眼前的那一些碎石之上,那一年冬天,十九歲的穿著紅緞祆的母親,二十四歲的挺拔的父親,他們在西麵的堂屋裏正拜著天地,對接下來的生活充滿遐想企盼。在那裏他們迎來了大哥、姐姐和我。那裏見證和吸納了我們降臨人間時母親的疼痛與叫喊。我們剝落的童年,傍晚時瘋玩的囂叫聲中,誰家母親喊著其中一個的乳名——家來吃夜飯噢。南麵的雪白牆壁上,曾經掛著父親心愛的笛子與二胡。印象裏在他的懷裏他曾經手把手地教我吹過笛子,隻一發出音,父親就說好,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早接觸的樂器。閑暇時父親不吹笛子不拉二胡就看書,烙下印象的是一本白皮封麵的《家庭醫生》。父親在他的藤椅上看得津津有味。從掛在壁鉤的竹籃裏,他變戲法似的給我們掏出枇杷。他比母親有趣得多,然而父親不久就生病了,接下來的時間我總以為他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父親的離世全然影響和改變了我的生活——喑啞與幽閉——我找不到釋放它們的出口……

那一刻的心情,甚至不願意用手去捋一捋被風吹亂的頭發,一任由它。我隻是想告訴我的東氿湖,它該知道我的心結,多麼不願意走,不願意離開。我要在這裏再呆一會兒,感受並記住它的最後體溫。記住向南的兩株盛大桃花,她們在三月盛開的蓬勃姿勢。記住南麵低地,那裏鮮活的蔬菜瓜果,綠火焰似的青麥苗。記住可以通向村外的石板路,它左邊的紫楝樹,以及樹杈間的瘦河流。記住每一個早晨從湖岸線盡頭升起的紅色朝霞……記住……記住……唯有記憶,才能回望,唯有回望,才能證明它的曾經存在。

道再見——是必然。誰說的,再見——就是不再相見。這就是時間的形式,不停地在來臨,又不停地在離去。時間的形式——多麼神秘,它已然無比強大地顛覆了世間所有事物的形式——來臨的勢不可當,逝去的無從挽留——無從挽留啊,它、它們,已在不斷地、不斷地坍塌飛離。直到,有那樣的一個少年,再也找不見那躲在樹杈間鳥巢裏的紅月亮。

……這樣的一座村莊,說拆就拆了。母親說,講也沒有用,講多了要流淚。她對我說,就要拆了的那幾天,你沒看見呢,牆上都寫滿了字的,年紀大的有人寫,我們隻想做一個鄉下人,種地吃飯,死在這裏。還有更極端的,這裏不便記錄……

最可憐的是沈福餘他們這對老夫妻了。他們是和兒子媳婦分開過的,住著的房子被拆以後,沒地方住,租住了別人的一個地下車庫。為了省錢,舍不得用煤氣,就在那個狹小的空間內,他們生起了蜂窩煤爐。結果,住進去才幾天呢,那天早晨他們的兒子去看他們,兩人均話都講不出了,送到醫院已經太晚了。母親說,兩條命呢,拆房子拆房子就拆沒了,村裏人都說要是不拆遷他們不會死。

“牲畜和人一樣可憐呢,甚至比人更可憐。人還能說出自己的痛癢呢,牲畜呢,可它們不會比人不懂感情。”在新遷的房子裏,母親跟我說得最多的也就是被拆了的村莊上的一切。從母親那裏,我知道了那些家貓、黃狗,它們天天都會從新居的小區,跑大約一華裏的路程去村莊上會合。它們站在村莊的廢墟上,對望著,叫喚,然後又在那裏玩耍一整天,有的到天黑回去,還有的幾隻貓甚至不肯跟著主人遷搬新家。它們整天在村莊上圍轉,主人奈何它們不得,找到了帶它們回家,它們就又溜出去了。剛開始主人天天給它們送飯,把一大盆盛了魚湯的飯放在廢墟堆上,那幾隻貓就團團圍住去吃。可時間一長主人就不會頓頓去送了,畢竟新居和村莊中間相隔有一華裏的路程。再後來,就不會天天去送,然而它們仍然不肯回家,這樣它們就慢慢變成了沒有人管的野貓,肚子餓了,遇著啥都吃,結果,有的貓就吃了廢墟堆裏有毒的死老鼠而喪命了。葉誌超家的那條通人性的狗,在清晨去往村莊那條新修建的寬大馬路上被一輛卡車軋死,那是母親親眼看到的。母親從三輪車上下來,趕緊把它放在旁邊的泥土地裏,都說狗是土命,放在泥土上興許還能活。母親想。然而一會兒血就從狗的嘴巴裏出來了……

一塊磚頭,一座村莊的最後形式。我必須將它好好收藏。而這一刻,不想再多說。在這樣的抒寫裏觸摸它往昔的溫度與秩序,我隻想默默地把一刻的寂靜——還給——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