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五)(1 / 3)

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五)

少 年

至今仍然珍藏著那些糖紙。五顏六色。夾在一本厚厚的書裏。裏麵有一張是紅民送給我的。紅民是少年的名字。

遙遠的村莊上,仿佛還能夠讓人想起,那天我走至村中間那座小橋旁,剛伸手想撂下垂在低處的幾串槐樹花玩,就看到他在樹旁邊出現了,手伸進藍色卡其布上衣內,往外一掏,笑著說,送給你一張糖紙,金的,是我昨天在半路上撿到的。

我幾乎是有些貪婪地接過糖紙。那是我們女孩子最愛的心上之物。我們不約而同把不是紙製的糖紙都說成是金糖紙,拿在手裏搓著會發出嘩啦的脆響。雖然很少擁有,但我們知道,金糖紙用來包高級奶油糖的,而不是用來包我們學校小店賣的那種一分錢可以買三顆的紅雙喜糖。我收集各種糖紙的愛好他們都知道,就像我們都知道,我的鄰居秀芬愛拔村裏那些蘆花大公雞尾巴上的雞毛。我們都把自己的心愛物夾在某一本書裏,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像寶貝一樣端詳,隻要

有人願看就趕緊向人們炫示。

仍然想寫的是關於紅民的身世和他的死。

紅民出事那會兒,母親她們這撥年紀的女人們都流淚了,真可憐。都說這下好了,這下不用挨他爹娘罵了。

我們得知紅民死,是在那天午飯過後。星期天。是在——是在他娘的一陣數言數語的哭聲中得知的。三月的天,油菜花讓整座村莊都亮了一層,青麥苗像綠火焰似的,桃花剛開過它一身的燦爛。

我們都覺得這日子過得很好,大家都在玩呢,都感覺還沒玩夠。可紅民不玩了,他不和我們玩了,他把我們都拋下了。我們想不通。有人說,早上還看到他那張臉在笑呢,不像要吃藥水去尋死的人啊。怎麼說沒就沒有了呢。

我們去看他時,開始父母都是不同意的。後來管不住我們也隻好作罷。那時紅民已自管自躺在一塊木門板上,從頭到腳給一塊紅顏色大朵花的床單蓋著,周圍一股難聞的樂果氣味。他娘坐在他的頭旁邊,一條手帕都哭潮了。他的爹也坐在旁邊的一張小木凳上,哭得抽肩膀。

紅民家的門朝北,其他人家的門要麼朝南要麼朝東,他們家是村裏唯一一戶門朝北的,又在整座村莊的最北麵,再往北,旁邊就沒有其他的人家了,而是大片的田野。房子很破舊了,外牆壁被經年的雨水日照磨打,就黑乎乎的,底部的有些地方因為光照不足而積長了厚厚的青苔,四周也沒有一個明亮的窗戶。

他家不像村裏其他的人家。其他的人家總會有和自家走得特別近的鄰裏,有什麼事可以相互商量,做了什麼好吃的也你端來我端去的相互分享一下,閑時彼此間遛個腳串個門兒。就他家沒有。他們家自己做的東西自己吃,吵架打架了也沒人勸,關起門來自己解決。家裏一年到頭也沒人去串個門兒,幾乎沒有人家和他們多交往。他們仿佛是被村莊排斥在“主流”之外的。

被排斥在“主流”之外是有原因的,紅民的爹叫祖生,很年輕的時候就好賭,脾氣又壞。就是這兩個原因,使得他在合適的男大當婚的年齡沒找到一個肯嫁給他的女人。幾年過去,七十多歲的老娘一死,就更加沒人幫祖生張羅了,一個人過著吃了上餐沒下頓的日子。直到快近三十五歲的那一年,才有人幫他介紹了現在的老婆,也就是紅民的娘。

紅民娘是外鄉人,據說第一個丈夫在一天晚上帶了手電去照青蛙,給一條蛇咬了,當時沒怎麼在意,抱著總不會有什麼事的僥幸心理,可偏偏卻出事了。據說那個男人被蛇咬後繼續走完了三條田埂,想走第四條田埂的時候,他感覺自己不行了,那個本來連看也看不清的傷口開始疼痛,眼睛也變得模糊,等他連走帶爬回到家裏,對老婆說,我被蛇咬了,快扶我去醫院時,那處已腫脹超過一個關節了。到了鄉醫院,醫生第一句話就說,怕是錯過了最好的治療時間了。這句話給他帶來的驚駭大大妨礙了治療效果。最後醫生問給什麼樣的蛇咬的看清了嗎,那男人青著臉說,沒有呀。醫生就想當然地說長江中下遊地區主要是蝮蛇,可他被咬後動得太多了,毒液已被太多吸收和擴散……

就這樣紅民娘後來經人介紹才嫁給了祖生。丟下一個七八歲的兒子在前夫家。過來前隻有一個要求,不要再去賭了。全村的人都覺得他們是異類。

自嫁過來以後,祖生倒真沒再出去賭過。第二年就生下了紅民。長得極像祖生,應了那句一個模子裏出來的老話。祖生就感覺在地裏幹活時更有勁了。

紅民娘本來就不是個太會管孩子的女人,一個人照看小孩已讓她夠嗆了,祖生為了全家人那張要吃飯的嘴,每天從雞叫出門下地做到鬼叫回家。種歪了的留下自家吃,種得好的瓜果蔬菜他就拿根扁擔挑到集市上去賣。這樣一來,根本就照顧不到母子倆。和第一個丈夫的體貼與能幹相比,紅民娘並沒有覺得嫁給祖生有多幸福,隻是搭夥過日子而已。把他們的兒子一天天帶大,那全是紅民娘的事……過完頭三年,夫妻倆為了生活瑣事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

……那個下午,因為紅民的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樣的門庭若市對紅民家來講是空前的。西北麵的田野裏,已長到小腿肚的麥苗在風中翻著綠浪,人們的眼睛看著這樣的景致,心卻在別處飄蕩,嘴巴裏說,這家人家,最討人喜歡的就算紅民了。這孩子逢人就笑,脾氣又好。從來沒見他和誰家孩子紅過臉。唉。

有人提議,看在紅民的份兒上,大家出一份吊吧,孩子可憐,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他最後一件事情了。大家點頭。

紅民娘的哭聲依舊摻在這些斷斷續續議論聲中。在圍觀的我們的想象中,肯定應該是紅民娘先停止哭聲,向大家解答紅民為什麼要吃藥水尋死的疑問,然而,事實卻是那麼出乎大家的意料,她在長時間裏仍是頭也不抬地哭,好像是跟誰在做著某種拒絕或抗衡。

後來意外地,是祖生開口了,他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嗓子和平時與紅民娘吵架時比,顯得是那麼綿軟無力,沙啞得幾乎讓人感覺傷痛。祖生說,一點事情也沒有,早上他一早下田,半中午時他感覺渴,就從田頭回來喝水,看見紅民正在用幾張紙頭折一把手槍,就對他說,你也這麼大的人了,不要再玩這種小孩子玩的東西。隨後他就讓紅民把水缸挑滿了再玩,喊了三五遍也不聽。祖生接著說,我把扁擔拿在紅民手裏,他就是不肯去,還衝著祖生笑。祖生就被他的這笑給激怒了,說,你去尋死吧,死了就一樣事情都不要做了,河裏又沒有蓋子。說完他就又下地了,沒想到中午再回來時,紅民已經喝下了半瓶的樂果,倒在桌旁了。

有人說,你們不是常常罵紅民的嗎,又不是第一次這樣罵他了,他為什麼就這次要想到死呢。祖生耷拉著腦袋說,可能就是罵得太多了,他也十六歲了,自尊心受不了的。祖生就把頭埋在兩隻長滿老繭的手掌裏。

聽著的人一個個都搖晃起腦袋,對他們的所有的同情和惋惜,都在這腦袋的搖晃裏了。紅民娘也在祖生的講述中搖頭,她對祖生的講述沒有一個字的補充,這也讓大家多少感到有些不解,這不是她平常一貫的風格。然而她這次就是沒多說一句話,她仍然哭著,搖頭,她好像是把要說的話都融入到搖頭裏了。唯有搖頭,才足以表達她心頭的疼痛;唯有搖頭,才足以告訴大家,她其實有無盡的話要對大家說,所以,她才選擇不說。

紅民就這樣走了。

……日子在幾家歡喜幾家愁中照常行進。

祖生變了,像換了個人。以前,他是自己想怎麼做事,就怎麼做事。紅民出事後,是紅民娘想讓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比如豬圈裏墊的稻草,要是以前,不管紅民娘說什麼,祖生總是整捆整捆的解開往圈裏一拋了事,現在,她說要用鍘刀鍘斷再拋圈,祖生就乖乖地用鍘刀將稻草鍘斷再拋圈。又比如,祖生喜歡吃燜山芋,她喜歡吃湯山芋。燜山芋就是將一個個洗淨的山芋直接扔進鍋裏,灶膛裏用稻草火燒,直至煮熟為止。祖生認為這樣的山芋香。湯山芋的做法要講究得多,做湯山芋先要將山芋的皮刨去,再切成一塊塊放進鍋裏,加上水,水裏再放上幾顆糖精,最後煮熟盛碗。老婆說這樣吃可以有湯喝,不像燜山芋吃得噎人。祖生就放棄吃著香的燜山芋,不聲不響和她吃給她多放了兩粒糖精的湯山芋,甜得膩人祖生也不說啥。祖生這樣做純粹是為了息事寧人,他害怕聽到她哭紅民,真的,太害怕了。現在,他願意遷就她。村人也都理解,自從紅民走後,紅民娘總是有些沒事找事,村人總以為,她一直都念念不忘,如果沒有那天祖生叫紅民去死,紅民是不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