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四)
縣 城
一
“你呀,生來膽小。”還在月子裏的時候母親就看出我來了。她說,哪裏的動靜稍大一點,就一驚一驚的,就睜著眼睛到處看。為此她把我的胎發一直拋到大衣櫥的最頂上。可膽小仍然是我以後的特征之一。
我的膽子逐漸大一些,最初表現大約在十一二歲的時候,逢禮拜天和三五女伴相約,去城裏玩。那時感覺小小的縣城也是那麼大。
鄉村的家離縣城並不太遠,出村走過河東、亭圩兩座村莊即到林安橋,過了林安橋就能看到東門油廠了。一過油廠,我們就感到各式的車輛開始在身邊穿行,沿街的店鋪也開始一家家出現在眼前。老式的理發店、鍾表修理店、小煙酒商店、五金店、小籠饅頭餛飩店等等。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我們夢寐以求的人民劇院了。對麵的中醫院散發著不變的、我喜歡的中藥味。
在我稍大一些的時候,更是增進了對那
裏的喜愛。有一陣子我甚至夢想,要看到在那裏放的每一場電影。然而我們更多的隻是看到它們的劇照。《少林寺》、《第一滴血》、《佐羅》、《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孔雀公主》……我們是那樣被深深吸引。然後,心裏藏著那些故事情節,在劇院的周圍轉,任蔥花牛雜湯放了胡椒粉的美味使勁地拉著我們的鼻子,卻沒有人舍得花幾角錢去喝一碗。我們寧可去買張曼玉或鍾楚紅的大頭美人照,帶回家中貼在自己的床鋪旁,成長中的青蔥年華不能沒有偶像。
太陽西斜時,我們回家,走出油廠,感覺就出城了,喧嘩與躁動也會在這一刻在內心被安靜取代……我們沉浸在各自局促的幸福或痛苦中,不可逆的時光正一刻不停地把我們帶離昨天……
二
……因為父親早逝的厄運,迫於生計,我過早地從學校出來參加工作。在小小的縣城,我做過陶瓷經營店的會計、校辦工廠的裁紙員、一家私人開的麥浪書店的營業員。都是打臨時工。騎著一輛金獅牌自行車早出晚歸。
有一年冬天的經曆讓我驕傲。那天早下班,去東門的縣新華書店,在裏麵看到一本橘黃色封麵的《薩福抒情詩選》,是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羅洛譯的。隻是當時他們對於我來說,是一樣的陌生。我更不知道薩福是誰,買下這本書隻是因為我喜歡詩歌。第一眼注意它是被它的封麵所吸引——橘黃色的底色上,是極富藝術感覺的黑色線條畫。打開第一頁,在譯序裏的一句我看到:薩福是古代希臘抒情女詩人……僅僅是因為這一句,當時我就在心裏決定買下它了。
就是這樣的一本薄薄的詩集,一共才一百二十四頁,價格為一元八角。它被我珍視,珍藏。這麼多年的光陰,從生我養我的小城故土,我先是把它帶到了當年我上學的師範校園的木樓宿舍,又從宿舍帶到梁溪橋下十二平米的租屋,再到同一座城市的另兩處租屋,最後到自己兩次買的房子——從城市西郊的房子到此刻住的中山路市中心的房子。這一路的輾轉,我從不曾將它丟失,它一直陪在我身邊,像多年的好友。現在,它就在我手邊的一個抽屜裏,我甚至沒把它像其他書那樣放在我的書架上。它於我就像是一麵鏡子,能照見我那份最初的情懷或理想,照見我那段掙紮中的生活……
當我的幾個二十來歲的女伴在忙著戀愛、約會的時候,我,卻始終拒絕被撥醒那一根沉睡的弦,平靜卻又懷揣“追求”,往返於“生計”(上班)和我隱秘“文學夢”的此岸與彼岸之間。那份情竇初開,我交給了自己最早喜愛上的漢語文字。
生活仍然在那時的懵懂中行進。逼仄的生活,我還無從得知我的鄉賢徐悲鴻、吳冠中、蔣南翔,還有留在宜興人記憶裏的儲安平……
然而沒有關係,很多年過去,當我又一次穿越時間去回望陳年裏的自己和那些往事,我欣喜地發現,生活與無聲歲月已然給我帶來了內心的溫潤。我已學會在麵對它們時發出微笑……
再見,那些——青澀——時光。
夢中的父親
那段日子常常會夢見父親,夢裏清楚地知道,他已經去了,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然而,每一次見到他,我仍然都是滿心的歡喜與激動。在這樣的心情裏我抱他,撫摸他幹淨的頭發。在那裏他總是傷感又微笑著,從來都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