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三)(1 / 3)

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三)

樹杈間的河流

它一定是從遙遠的冬天的某處走來,凜冽的。沒有風的時候它們都紋絲不動。樹杈均是黑褐色的。天空跟河水彼此相映成灰藍。我就是從這灰藍中找到它們還能再一次柔軟的理由,樹杈透出新芽,河流微微蕩漾。

然而我好像從來都沒見過這柔軟的景象。就在我寫下它的一刻我忽然明白,其實它早已凝固在我的記憶深處。樹杈間的河流。一幅屬於私人的攝影,或者標題。可我更相信它在相機還未誕生之前就早已出現多年了,它在被人用相機對焦,按下快門的一刹那,以閃電的速度提前定格在我的腦海裏,呼之不出,揮之不去。我反複看到它一次又一次在我身體裏出現,並暗暗沉默於那種憂鬱的美。我承認我許多時候的沉默都與那些難以言說的美有關。

意念中的畫麵輕輕一晃,就被我安置在了故鄉。於是我看見父親,他與他最原始的水泥船一起出現。

那個冬天,在樹杈間的河流上,我看到

父親站在船頭,用我無法描述的、拿竹子做的器具(大夾子?)在罱河泥,脫下的藍色外衣輕輕放在安全蓋上。他用盡全力將那種罱河泥的夾子伸到河底,然後再將它艱難地提上來,鬆開夾子,便有黑色的河泥落入船艙,發出特有的純粹氣味(隻有河泥才有的氣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懷。

搜索記憶,已不知從何時起,這種罱河泥的竹製器具仿佛從世界消失,再回故鄉,也已不見它多年。我是多麼懷念它。它被父親拿在手裏的樣子,是我另外一幅多年珍藏的畫麵,它在我記憶中純美濃稠的程度讓我聯想,它是否是荷蘭凡·高遺落的一幅作品,使人渴望用刀剖開,向著裏麵看個究竟。

那個冬天父親罱了好多船的河泥,又把它們一攤一攤放到兩畝地的小麥地裏。很快河水更深層次地浸冷了風,並將樹枝搖響天空。小麥在河泥的滋養與簇擁下不畏嚴寒地生長,我的父親卻因勞累過度而一病不起。風那樣冷,吹在年幼不更事的我們的身上,冷得讓人不敢想念春天,以至於我的父親最終沒能越過。沒過多久,父親便走遠了。在另外一個清晨,在那條被他清理過的河流上,一隻船,父親的水泥船,靜靜地載著他,從當時的縣人民醫院回到故鄉。

河流的水位一下上漲了,岸旁的樹杈搖得整座村莊都好像在晃動。母親終於在這樣的晃動中活了下來,使我日後有機會聽她說,又做這樣的夢了,看見父親的船從村莊那條河流的盡頭駛來……從母親敘述的語言與神態中,我會在想象中又一次看到父親,他精神百倍站在船頭,搖響的櫓聲忽明忽暗。

十 二 月

一月(一九八○年)

風吹拂著通往村外的那條石板路,似乎把那些石板都吹得瘦了一些。半途唯一的一棵楝樹上掛著發黃的果子,它向著東麵的湖岸上的桑園探身眺望,並在風中搖晃。

我看到過他們,我的儉樸勤勞的老鄉親,在那些午飯前後的時光,他們挑著各自的籃擔子從石板路上陸續返回。我清楚地知道,他們在天不亮時,挑出去的,是滿滿的整籃子的黑塔菜,抑或大蒜,他們已將它們在小城的集市順利地得以全部兜售,用兜售的錢,再換得三斤瓜子,五斤花生,兩斤散裝糖,炒米糕,十幾盒小桃酥,幾方玉帶糕,幾斤肉,一條不算大卻已讓人感到欣喜的青魚……而這一刻,這些東西就在他們返途中肩上的大筍籃裏,當然很有可能,上述的這些誘人食物,他們也許會分次將它們放在籃裏帶回家中。

就是這樣,鄉親們從天黑時出去,在正

午前後回來,幾次以後,米房或貨倉裏的美味食物就積多了。鄉親們無數次從石板路上經過,看著冬麥田一天比一天肥沃,綠意氤氳,邁動著的腳步就不知不覺更生力量。

一場薄雪進入醞釀之中,明天,有鄉親忽然想到,最重要的兩樣東西——鞭炮和春聯也該買了!秩序中的四季交替,“年”,又要來了……

二月(一九八三年)

空氣中依舊充滿了“年”的殘味。西麵和南麵的河灘邊,倒著一小堆隻有在過年後特有的垃圾(瓜子和花生殼,橘子和蘋果皮,糖紙)。幸福美好生活的見證。

一場雨後,幾天風吹,那些貼在挨家挨戶木門上的春聯,很快便退去了它的顏色。村莊在一陣短暫的光鮮之後又回到了它更為長久的“舊”。

夜間睡覺時,屋頂上又一度開始有了動靜。我甚至能夠想象那些灰色的、黑色的、花色的身影,從某一處的牆頭一躍而上,又或飛躥而下。頭頂上方的瓦楞間,溫柔地、不安地、驚恐地、飛速地、沉重地,這些腳步準確地踩在我夜間醒來的頭皮上,神經上。月光很好的夜晚,我甚至從上方的玻璃天窗處,看到過那一雙仿佛洞察了人間世事的犀利眼睛,它沉重卻又輕柔的背影,一條蓬鬆高高豎起警醒的尾巴。它們在屋頂上,在牆腳邊不時變化著奔走的速度,用跟平時不一樣的叫聲來召喚自己心怡的異性。它們行走在夜空下,穿越著人們的夢境,審視著人類的卑微生活。它們撕心裂肺的叫聲啊,那樣的年月,曾經有過的夜晚,母親被它們嚇得驚悚不安。她喊著我的乳名,說,你聽聽,這叫聲是不是貓……

三月(二○○七年)

窗外比鄰的古老建築內,植被豐盛,每年春季一到,鳥們就會在清晨的枝頭鳴叫。我想描述的這個世界——太陽又開始將樹的枝影打上地麵。百花都已醒來。

二年級年紀的女孩童睡眼惺忪。她幾天前說,媽媽,春天來了,你該多讓我到新村的小公園玩玩。幾次了,傍晚時她站在那棵嫩葉新展的銀杏樹下對我直呼其名——你快下來跟我一起去看吧,我在那邊發現螞蟻啦,另一朵花上我還看到蜜蜂。我在四樓的那處窗口應她。可我看到的分明是——仰著頭的自己,在開滿紫色銅鈴花的那棵泡桐樹下,十來歲穿著布鞋、“兩刀剪”齊耳短發的我抬頭喊,媽媽——時間之快,像一場幻覺。

繁花一展,我的破鼻子又開始出血。像一場沒有言語的無聲約會,它們在這個春天彙合。那些已經消逝的日子,我甚至仍然能夠聽到春風的“浩蕩”之聲。鄰居家的床單在屋簷下的竹篙上嘩嘩作響。當油菜花開到盛期,風仿佛才收起了它的肆虐,變得柔性了,吹起來也是溫情拂麵。後來母親說,謝天謝地,你那鼻子出血,幸虧後來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呢。

“春來了故鄉,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岡,我的小村莊。”《梨花又開放》。好多年前的一首老歌,從歌詞裏我聽到亡失的時間。“……搖搖潔白的樹枝,花雨滿天飛揚,落在媽媽頭上,飄在紡車上……小村一切都依然,樹下空蕩蕩,開滿梨花的樹下,紡車不再響……”時間,它是怎樣無聲地把昨天帶入今天,又把今天帶進明天。這樣的一首歌,僅僅說喜歡肯定還不夠,每個春天裏都會特意去聽,就好像是一種紀念,欲抵達某處的通道,它揣滿春天的聲響,對逝去時間的追念。它把我帶離了原地,帶給我內心的溫潤,對無聲歲月的感恩……“給我幸福的故鄉,給我成長的故鄉,我永生難忘。”

不能忘的同樣還有年少時的厄運,我今生無法用言語表達至盡,父親的早逝,輟學的遺憾,給我內心投下的,是怎樣長久的傷痛,然而,仍然滿懷深情地唱——給我……的故鄉,永生永世我不能忘……

四月(一九八六年)

粉牆黛瓦的黑白村莊這時被三種主流顏色包圍。它們是油菜花,青麥苗,紫雲英。青煙嫋嫋的生活,誰說清貧的日子就沒有幸福快樂。

他也是幸福的,村莊上一個周姓的老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孫子,兩個孫女兒。以前的人結婚早,他當時六十歲不到的年齡。我們都叫他二爺爺。二爺爺正直,善良,心腸熱,被村裏派到東氿湖邊的渡口管一條水泥渡船。閑來無事時,他一個人搬來些石頭,心甘情願地把原先下了雨就滑得沒法上渡船的泥濘岸灘給鋪好了。河對岸是東氿漁場,每天都有一些對我們來說陌生卻已經熟悉的麵孔途經村莊,過渡口去到那裏幹活。這中間就有一群來自外地的女孩子,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有七八個。她們當然也是應聘到漁場幹活的,一個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機械活,每天從一個又一個黑綠色外殼的珍珠河蚌中切割出一顆顆珍珠。即便是帶著可防水的橡膠手套,她們的手也勞作得不成樣子,冬天一到,滿手的凍瘡就像一隻發了酵的紅饅頭。

時間長了,他們自然而然就認識了,熟悉了,二爺爺知道了她們誰來自四川,誰和誰是一道從安徽來的,誰是貴州的……她們打心眼裏敬重二爺爺的為人,親切地叫他周老爹。二爺爺可憐她們小小年紀就離開父母出門討生活,常常把自家收得的山芋花生等煮了送給她們吃。吃多了她們就覺過意不去,就合計買包煙給二爺爺抽,就這樣一來二去,純樸的情意就此真誠結下。

一天,這七八個女孩子一人給了二爺爺一封信,像往常一樣,托好心腸的二爺爺到郵局寄出,給家裏報平安。趁著中午的閑時,二爺爺騎著自行車奔小縣城郵局而去。信是寄掉了,可就在往回的路上,一輛卡車的車輪把二爺爺軋倒了。全村人都惋惜地落了眼淚。二爺爺的墳頭豎著兩塊碑,一塊是他兒子媳婦立的,還有一塊,就是那一群女孩子,碑上刻著:永遠懷念周老爹。這時人們從這塊碑上,才得以知道了她們各自的大名,蓋玉珍,劉小琴,劉盼娣,趙鳳鳴……我親眼看到過四月的雨後,青草和油菜花叢中,那塊落著花葉殘汁的碑上,她們相伴著逝者的、濕淋淋的名字。

五月(一九八七年)

每戶的木門之上,懸掛艾草、菖蒲(蒲劍)或石榴、胡蒜等。大多數人家,都是將艾、榕、菖蒲用紅紙綁成一束,然後插或懸在門上。菖蒲象征除卻不祥的寶劍,因為外形葉片呈劍型,插在門口可以避邪。艾草代表招百福,是一種可以治病的藥草,插在門上,可使身體健康,可將蚊蟲驅趕……

此時,整個村莊都仿佛成了一隻大竹匾,那竹匾編得密致,殘留著竹子的挺秀與清香。竹匾內,像小雪山一樣晶瑩透白的糯米,煮熟的蘆葦葉,綠苣頭莖的表皮(用來捆紮包好的粽子,據說它是與蘆葦葉最理想的搭檔,這樣煮出來的米粽會是最香),在主婦的精心準備下放得井然有序。再過幾小時,村莊屋頂上高高矮矮的煙囪就會飄出遠遠近近的炊煙。糯米、蘆葦葉的混合香味,在挨家挨戶黑色的大鐵鍋內,在火焰的灶膛不斷的加溫之下,漸漸地彌漫出來,越來越濃,最後從敞開的木門處溢出,在整座村莊上的空氣中彙合……一年中的二十四節氣,端午來臨。

六月(一九八八年)

曾經途經的石板路北端,與另一座村莊的交界處,還沒有走到那裏呢,那樣的一個鄉間小徑旁的荷塘,就已經出現在行人烈日下的腦海裏了。一大片荷花塘,總體看上去紅花綠葉,但仔細瞧,會發現有幾朵已綻到盛期的花朵,顏色已非常接近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