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一米八的父親,挺拔的父親,但他總是那樣的不健康,身體虛弱到極點。有幾次他卷起他的褲管讓我看,我發現那裏都是青紫與紅腫,有的地方甚至有血在往外流出。我無法用語言說出我在那一刻的心痛,我隻是緊摟著他,可他又拿開我緊摟著他的那隻手,他用表情告知我,被我摟住的那個地方也在疼痛……就有一次,在木樓上去的拐角處,我看到他和母親欣喜地擁在一起,那個場麵在我的夢中無比溫暖,看了讓我心生喜悅與感到安全。
到今天為止,記得有父親的最後一個夢裏,看到他時,他已累得倒在青石的門檻旁,是我第一個發現了他,他用無聲的語言讓我
知道,他這次的探家,是多麼的不易,他已經累垮了。我扶他起來進家,讓他坐在他生前最中意的那一張滕椅上,他又微笑了。我心裏想即便是能夠擁有一會兒父親,也是好的。那一次我同樣知道他已經去世了,而且還有一種清晰的感覺,我馬上又會失去他。這種感覺使我的心有無比的失落,它一邊無能為力地傷痛,一邊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就是在那次夢中,他讓我知道,他以後可能就不怎麼會回來看我了,他說路途實在太艱辛。也就是那一次,我說出了無數次想對他說的壓在心裏的話,我說,你自己不是說過的嗎,你最起碼也要活到等我結了婚才能去世,可你沒有做到,我說我現在連書也沒有念了,語氣裏甚至有責怪他的味道。我清楚地看到父親的表情一臉悲愴,他示意我說他知道。他甚至沒有給我一點安慰。那次,他在我手心放了一隻玉製的戒指。那時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已經忘了後來他是怎樣道別離去的,隻記得那次醒來後的手心裏仍然有不一樣的感覺。那時大約十六七歲。
奇怪的是從那次開始再接下來的時間,我就沒有再夢到父親。
這都是真的。
這使我很早就相信了生命與生活的神秘,在內心對一些事物隱藏著分外的敬畏之心。
更小一些的時候,常有夢見自己從某一處高空忽然就摔下來,失重的難受,飛翔的美感,未知的恐懼。後來得知那也許是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必然要經受的夢境。
還有一次,夢到自己躺在村莊那片熟悉的水域,河水是那樣清,清澈見底,天空也是一樣的碧藍,有飛鳥在上空來回盤旋。我躺在河床裏,透過水波能看到在岸上從我身邊走過的母親,還有一些我熟悉的鄉親。他們在紛亂地四處奔波,大呼小叫,有人喊“長毛子”來了,大家快跑。我感覺母親是在找我,然而他們誰都看不到我,我想呼喊,告訴他們我在這裏,咽喉卻又發不出半點聲音。那會兒我看著村莊上的人快跑光了,我感覺母親仍在別處找我,正想著我就看到她又對著我跑過來了。我蠻以為這一次她看到了我,因為我感覺她的眼睛仿佛與我有一瞬間的對視。然而她仍沒有看到我,走到近一點的時候,我看到她的手裏拿著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我知道的,是我們一家的全家福,父親也在裏麵。這時母親開始喊我的名字,她說淑啊,媽先跑了啊,你來時看到這張照片就拿著去逃命。我清楚地知道她最後的那句話要告訴我,要我到村外的哪一處去會合,而我卻就是沒聽清她所說的那處地址。我哽咽著,體味著親人別離的難忍傷心。這一刻,終於哭出了聲音。母親叫醒我時,我的枕邊濕了一片。
……夢中的事情,是如此無法解釋,很難在現實中遭遇,甚至無法想象,它是白天生活以外的一種延續,是來自夜晚的現實的一種。我一生中的夜晚,濃重而又漆黑,漆黑而至透亮……
有許多的夢,醒來就忘記了。有一些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卻還如此清晰,甚至一些細節都伸手可觸,成了一生記憶的一部分……是誰在那裏裝了一麵晃動的鏡子,在那裏,我們得以看到另一個自己,像草一樣飄搖,柔軟或者孱弱;又像玉石那樣光潔、瑩亮,透出來自遼遠的質感……
書 櫥
那一年,黃梅雨季過後,雨仍下個不停。整座村莊上,一切都變得黑了,在風中黑了,在烏雲中黑了,在雨中黑了。清晨像傍晚,中午像黃昏。豎在田野裏的電線杆長時間發出吱吱的聲響。門前大池河裏的水上漲了,一直到了那一片水泥場上。西麵通到隔河的那條河也上漲了,一直蓋過了那座小橋的橋麵。母親將整筍籃害病的蕃茄關在門外,都還沒熟呢,就自個兒掉了。雨又下了幾天,有些母親帶著小孩出村時,都可以讓小孩坐在棱盆裏了,手裏拿兩片蚌殼在水中劃,就像劃船那樣,劃出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