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三)(3 / 3)

十二月(一九八五年)

十二月給我的感覺,仿佛總在艱難行進之中。

那些在另外一個時間裏蔥蔥鬱鬱的樹,這一刻一律收起它們的葉片,都呈現光禿禿的黑褐色,向天空伸展著,在一陣忽然卷緊的風中搖擺晃動。更大的一陣風來,屋頂上的瓦片都會發出聲響。然而這一切都仍讓人感覺是僵滯的,失去了流動,讓人懷疑這樣的冬天還能不能過去,萬物還能不能再次進入春天。這樣的季節似乎難以讓人發出微笑。

路伸向了沒有盡頭的遠方,泥土變得發白。我曾踢起過某幾塊落在路邊的土塊,這時的它們全然沒有春天時一踢就碎的鬆軟,它們堅硬著,滾出去幾尺遠,也隻是抖落了身上的一層細小灰塵,就仍靜止著躺在一處不動。

這些時候,村莊仍然在往昔冬天的秩序中。西麵人家的木門全都緊閉著,即便是這樣,西北風的猛勁也仍會把它們吹得不停地砰砰作響。然而那一刻,它們的主人聽不見這聲響,即使是在這一年中最空閑的大冬天,辛勞慣了的鄉親也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上午九點半鍾的光景,他們已聚集到“東麵人家”的那片水泥場地上了,在西北風居多的冬天,那裏確實是曬太陽聊天的好地方。從東氿湖上升起的太陽,這時已上三竿,陽光朗朗地照過來,照在被小孩子用粉筆蠟筆鉛筆胡亂寫過畫過的白牆壁上,照在用向日葵棵稈或竹子製作的曬衣三角架上,不遠處的湖水金幣一樣蕩漾閃爍。

他們聊著,所謂海闊天空。聊著天的大多數是那些男人,在那裏的女人們都習慣了洗耳恭聽,偶有誰在中間插了一句被男人們認為可笑的提問,便會引起一個小小的高潮。男人們會一邊否定著這樣的問題,一邊七嘴八舌地搶著作答或解說,一陣熱鬧過後,他們又會回到剛剛被那個女人的提問打斷的話題中,繼續他們的言論。

女人們全都是到那處唯一的河埠洗菜淘米的。河埠就在那片水泥場地的下方。她們洗好菜淘好米順便曬一下發紅僵硬的雙手,過一會兒,她們就會先後提著自家的菜籃子淘米籮各自回家。又一會兒過去,炊煙升起的同時,飯菜的香味也就送出來了,有人趁著這麼好的冬陽曬出了經濟實惠的棉花被。這時男人們則也會有些不盡心地走散回到自己的家。一切都仿佛自然而然。

那些長短高矮不一的凳子,這一刻便空在那裏,述說著一個看似熱鬧、實則寂靜的冬天上午。

那些聚集或散去的人群中,已然沒有了父親的身影。幾年前父親的離世也是在泥土發硬的冬天,沿著那條河流的冷風出去,父親固執地不再回來。這使得原來總是給我們帶來興奮與莫名緊迫感的十二月,因為父親的離世而永遠變得哀傷、沉痛與惆悵,沉浸在這樣一種不變的氣氛裏。那些年,這樣的月份我們找不到歡笑。我們用那樣的不快樂與更多的沉默來懷念父親,來接受這同時又被我們所抗拒著的命運。

晚安,親愛的姑姑

好多年以前的夏天,我們家門口的三棵槐樹綠得發黑,那是墨綠。我看見午後的小姑在另一間堂屋裏,站在祖父(她父親)的竹片床邊,手裏拿著一把蒲扇,背對著我。這是她在我兒時的夏天每日必幹的事務之一——幫祖父睡的床趕蚊子。這時,她將本來敞開的,被銅製帳鉤鉤住的帳子放下,然後,一手抓住帳簾的一邊,一手拿著蒲扇在帳子裏向自己的身邊扇趕。我感覺她並沒有仔細看那裏是否真有蚊子,她甚至有些不耐煩,像例行公事一樣動作生硬不帶感情。她背對著我。穿一件已洗得很薄的圓領衫,隱隱地能看見襯在裏麵貼身的粉紅小背心(那時村裏誰帶胸罩是一種恥辱)。她的頭發烏黑油亮。她的臀部渾圓豐滿。我感到她在那裏驅趕蚊子時,胸前的碩大乳房隨動作花一般抖動。碩大。白。像朵開足了的繡球那樣,充滿誘惑又堅定拒絕。就是這樣,常年以來我每次想起小姑時,她無一不是以這樣的姿勢出現,她輕輕閃動或靜止地站在逝去的遙遠

歲月裏,成為我生命早期的第一幕記憶。

我一共有三個姑姑,她們都是父親的妹妹。小姑當然是父親的小妹妹。祖父在祖母生下大姑時看也沒看一眼,他搬了一張小木凳坐在堂屋裏,聽著房內傳來的一陣嬰兒哭聲,心中充滿恥辱與仇恨。祖母生下二姑時,他對著她左看右看,然後說,這孩子長得像我,現在,我算是有兒有女了。祖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與分量,愧疚得低下頭去。祖母生下小姑,祖父歎氣,他說唉,姓尹的真是丁薄,要是個男孩多好。可後來祖父最寵愛的仍是小姑。

祖父年輕時英俊風流,目光犀利,是一個保長。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打得一手好算盤,即便將算盤頂在頭上,也能將最複雜的賬算得一清二楚。當時在四鄉八鄰隻要提到十三位算盤,無人不曉那人就是祖父。祖父因此很吃香,一年中有大半時間帶了幾人在外作業,習慣了對人呼三喚四。家中的田地雇了幾個長工幫著打理。祖母不識字,卻擁有一個在我聽來書香味、大家閨秀味十足的名字:史菡梅。她不知道《紅樓夢》,更不知道自己是《紅樓夢》裏四大家族之一的後代。但這些並不能使年輕的祖母在祖父常年不在家的日子就能心如止水。相反那水常常在許多個夜晚將祖母浸濕,後來,那水非常準確地衝擊了當時家中長工之一的憨虎。他常常在祖母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幹活時候悶聲不響。有一個春天的午後四周寂靜,憨虎呼吸緊張地敲響祖母的房門,他語無倫次地說,嫂子,我的手指破了,想擦些生油。祖母開門又把門關上。她在這個寂靜的午後下定決心地對憨虎說,我肩膀底下癢,夠不到,你幫我一下。憨虎抖著手伸進去。祖母又說,不是那裏,再向前些。憨虎的手往前一移就不對了。這個午後靜得祖母能感到自己壓抑的叫喊聲。她看到自己與憨虎大汗淋漓,水不斷潤滑並衝擊著他們的身體。

後來祖父回來看到祖母肚子裏的大姑,在算來想去之後用盡全力給了祖母一個耳光,祖母沉默著低頭。據母親說從那時起祖父在外的時間要少些。

祖父專製、武斷、脾氣暴躁。他最喜歡中國古典名著《三國演義》,京劇《諸葛亮借東風》能一字不漏地從頭唱到結束。他唱的時候總是在夏天,冬天不唱。他不喜歡幹活,喜歡“思想”,泡一杯紅茶,點一根煙,坐在那裏,像個大哲學家,很有氣質,一點也不像村上的一般農民。他暴躁的脾氣也同樣遺傳給了父親、二姑和小姑。

在我有些記憶的時候二姑便出嫁了,嫁得很遠。這是祖父的意思,因為他是個極要麵子的人。他說二姑脾氣暴,嫁近了有一點矛盾就要回來,弄得大家都知道,惹人笑話。這樣對她自己也有好處,有個收斂。搜索或想象記憶中的二姑,她有像極了祖父的一雙犀利眼睛,嘴唇較厚,有些微黑。她的遠嫁最後並沒有像祖父所說的對她有什麼好處,在二姑嫁過去的第三年,一個初秋的清晨二姑的婆家有人來說,二姑與姑夫吵架,一時想不開,喝農藥死了。我耳邊至今仍能聽到那個清晨祖母悲慟絕望的響亮哭聲,不是痛哭,是有言有語地哭,仿佛在向人講述一個悠長的故事。除了祖父祖母不能去(按風俗白頭人不送黑發人),家族裏的人幾乎都趕去了。偏偏那幾天父親不在家,他為村裏集體買大批的種子去了外省。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我至親的二姑,她躺在一間暗黑的屋子裏,無聲無息,對身邊穿梭的雜亂腳步無動於衷,身上蓋著一條紅白相間的被單。我的大姑夫問人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都有味了?怎麼不早些來報信?我弄不清楚他的問題當時有沒有得到明確的回答。大姑夫說不行,要等大哥(指父親)回來才能火化。可二姑婆家的人怎麼也不肯再放著,理由是不知父親要等幾天才能回來,大部分人點頭稱是,二姑便很快成了一木盒子的灰。我已忘了父親是在事後的第幾天回來的,他低著頭坐在隔開灶屋與房間的天井裏,哭得泣不成聲,這是我記憶裏父親哭過的唯一的一次。接下來的幾天裏我常常聽到父親與母親在談論此事,母親說你又不在家,我們硬不過他們,有人還說二妹身上還有青紫呢,說不定是被他(指二姑夫)失手打死的,灌些藥水,然後再說她自盡。父親眉間的川字更深了,好長一段時間內他都悶悶不樂。

小姑結婚的時候我去了。小姑夫家有很大的房子,新家具上每一件都貼著大紅喜字,它的吉祥紅光一路閃耀,追隨小姑婚後的歲月。結婚後的小姑果然很幸福,和小姑夫親親愛愛,後來有了一個女兒,長得和我很有些相像。

再回過來說我的大姑。現存記憶中的許多事都使我感到大姑性情中的溫和。大姑夫也是一位心地善良、好脾氣又細心的男人。可就在八年前的一個中午,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卡車無故軋倒。從他被撞的現場看,他當時已走得很邊,是那輛卡車的駕駛員開車失控,追到路邊撞了大姑夫。被撞後的大姑夫隻回了一下頭,立即就倒了。他倒下的地方離家隻有百米遠。從馬路旁的家門口大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駐足圍在不遠的前方,她也趕去。在看到大姑夫的當時她一下昏死過去。

大姑夫的事結束後,有一次我聽到大姑對母親說,在那天出事的一個多小時前,大姑正在河埠洗菜,她真真切切看到大姑夫走進家的大門,等她洗完菜回家叫大姑夫的名字,並到處找他,卻不見人影,也無人應。大姑後來說這隻是大姑夫的壽期到了,她看到的那個隻是大姑夫的魂靈。命中注定的。接著又說,在出事前幾天的一個中午,她手裏拿著一隻木腳盆想到河邊去舀水,走到堂屋門檻時,突然見到有一隻像野貓一樣的動物蹲在那裏。她沒有考慮什麼就把木盆底朝天蓋了上去,明明看到蓋住了那東西,但等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卻發現裏麵什麼東西也沒有。大姑肯定地說那次是碰上了“貓鬼”。我當時聽得很癡,在窄小的灶間,大姑的眼神充滿對往事的恐懼和追憶。所有的一切都使在灶膛燒火的我害怕極了,眼裏不受控製地流下淚來。後來在好幾天裏我都不敢一人到灶間去。一天黃昏大著膽子去鍋裏拿一塊蘇打麵餅,回身時,像閃電擊中一樣,竟嚇得有一股來自生命最深處的尖叫直抵喉嚨,但它最終卻化為一種無聲的戰栗,像無數隻微型蟲子爬過皮膚。(那個黃昏對我意味著某種極限與逃脫。那個黃昏是另一種陰影,我將它寫出是要將它釋放,讓陽光把它驅散。)

前幾天母親打來電話,我問起姑姑。她說小姑的女兒蓉今年要考高中了;大姑最小的女兒在南京一所大專畢業,工作還沒有著落……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多鍾,夜還不是很深。不管她們以怎樣的方式與形式存在,此刻,我隻想輕輕說一聲:晚安,親愛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