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走到那處小徑會與路人擦肩而過,相看一眼兩無敵意,友善著側身而過,心裏彼此都在享受、讚歎著那些美的光影。離得這樣近,以至於將每枝花梗葉梗上一顆顆隆起的小刺、花與葉的莖絡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們的上空盤旋蜻蜒、蜜蜂、飛蟲,偶爾也有白色蝴蝶在此翩舞。
種植這樣一塘荷花的人,就住在它近旁的這座村莊上,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被村莊上其他的人所不理解。兩個人都是中專畢業的技術員,放著好好的工人不做,雙雙在兩年前的冬天回到村莊,一輛車上,裝載回了他們在城市裏生活的所有家什。他們摒棄了城市,又在村莊上做起了地道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其他農民所不同的是,他們除了在地裏種上兩季水稻小麥以外,還在自家的露天曬台培育了近兩百盆的蘭花,除了偶爾出售幾盆給遠近的鄉鄰,其他的都留著自己悅目賞心。見著他們家蘭花的人都說,那蘭花是育得好,盆盆健碩,該開花時開花。
再說那些荷花,感覺它們在鄉間小徑的泥塘裏顯得格外幹淨。花瓣葉片顯得清潔幹淨,沒見任何被沾染的跡象,也沒被損傷,它們呈現出那樣一種完好。青蛙的叫聲總在池塘深處傳來,恰到好處地打破了那一刻的寂靜。
我是在一次夜間和母親晚歸時無意國發現,原來晚上它們都是閉合著的,它們也要睡覺。也有過很早的清晨,路過那裏的時候,察覺它們已盎然開放。它們醒來得那麼早,它們的無言都充滿語言,自有自己的規律。
荷花的氣味並不全是香,它還帶有一點點清辣,有些刺鼻。深秋時,它們便真正進入老年的樣子,即便是站著,也是有氣無力,更多的垂下自己枯老的身子。在水的倒影中,它會讓你歎服,縱然是這樣,它仍是那樣美。你甚至是那麼願意在它的這一刻去回望她從前麵走來的一生。舒展而又清潔的一生,是寂寞更是美麗。荷,是真正意義上的清雅的植物。
七月(一九九一年)
沾著泥土清香的黃瓜蕃茄,這一刻還沒被母親從筍籃裏取出,它們都是來自南麵低地,與母親的鋒利鐮刀一起靠牆放著,母親去換下腳上去南麵低地必穿的套鞋(那裏雜草叢生,說不定就會有蛇,穿套鞋會比較安全),她帶回了低地裏的露水,草屑,帶回了那裏植物的青汁氣味。
就是這樣的一天,我們接到在北方城市上大學就快畢業的姐姐的通知,她就要回家了。我像以往一樣雀躍興奮,而母親卻一反常態,高興不起來。原因是這次姐姐不是一個人回來,她還要帶回一個人來,那個人就是我後來的姐夫大郝。母親嫌他是個北方人,然而她知道姐姐最終會隨他而去,到離我們很遠的地方。
他們回到家的那一天,母親果不其然拿出了她自己已醞釀了幾日的表情,不同意。姐姐當天晚上就發燒了,家裏的氣氛像凝固一般。那些年總是有一些時候,我們為了一些事情而全家不愉快,然後又再和好。這樣的不愉快再和好就像所有的日子一樣,不斷來臨不斷逝去,它們被我不斷記起又不斷遺忘。
姐姐和大郝的戀情因為母親的阻撓而更加升溫。母親深知阻撓不住,後來便妥協了。那年暑期,姐姐就這樣定下了她的終身,定下了她後半輩子的生活去向。她帶回大郝,並不是說要我們幫她看看,或者給她一點什麼建議,而是她要告訴我們,這,就是她這輩子要嫁的丈夫。再後來姐姐就像母親早就知道的那樣,去了那個北方的城市。
我們兄妹仨的婚姻沒有一個是讓母親作主的。有時說到話頭上,她還會耿耿於懷。
八月(一九九二年)
這時我被幾隻毛色不一的京巴狗給吸引住了,停下來看它們在那一處桃樹底下半真半假撕打扭咬,還有一兩隻狗也就這麼站在一旁看。
就是在那個地方,我又一次看見她的。先看見她那雙方口格子布鞋。後來想起來,覺得自己在這之前站在那裏看狗,好像就是為了等她似的。
她的出現仿佛是從天而降,那雙格子布鞋一定不是從哪個方向走來,而是從某一寸空氣的逢隙間一下子踏在我眼前的空地上。它落入我眼簾的時候顯得碩大無比,好像有強迫著我去看或是要喚醒我哪段被歲月封塵的記憶似的。我果真很快便想起來了,那樣的一雙格子布鞋是熟悉的,它不屬於任何人,它一定是她的。
多年以前我還在一個叫塘溪的鄉下上學,每天都要路過一個名叫莊裏的村子,雷子家就在那裏村頭的第一家。那時雷子還小,不是由她抱著,就是坐在那架底部有輪子的竹車裏,她坐在一張小木凳上喂雷子吃著什麼。雷子看見我們背著書包路過的時候,總是伸出他的一隻小胖手打招呼。他還不會說話,隻會發出啊哦的語音表示友好和興奮。她這時就會替代雷子來招呼我們。她對著雷子說,哦,姐姐啊,哥哥啊,雷子叫姐——姐,哥——哥。我們就更起勁地叫雷子雷子。那時我就記住了她腳上那雙格子的方口布鞋,我懷疑她是有幾雙同樣的這種布鞋的,因為我每次看到她都穿著這樣的鞋子。她的腳背長得扁扁長長的,穿這樣的鞋子好看。
可我心裏清楚地知道她已經死了。雷子才剛剛學會走路。她在一個風雨的夜晚於自己丈夫的一隻貨船上摔下河去,據說她丈夫當時還向她伸出了長篙,一心想救回她的。可後來聽說似乎又沒有那麼簡單,那些日子村莊上的人對她的死因說法不一,直到最後也沒見結果,就這樣不了了之。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似乎給了我不滅的記憶,直至數次走入我的夢境,有一個被我記錄在另外的篇幅。我曾想過,是否,換一個時間,我可以用更多的文字,去安慰她以及自己的那些疑惑。
九月(一九八八年)
“那是雨水充沛的春天,我一直被數學題困擾著,活得不甚開心,陰鬱的,早早被剝奪了的敏慧,均被‘數學題’耽擱著,限製著,一直得不到正常發揮……”多年以後閱讀到上述文字,是怎樣的一種內心衝擊,時時感覺到的症結,一下子暴露在了我的麵前。她還有數學題,那麼我呢,我已然什麼也沒有,空空的書包很長一段時間都被掛在牆角落的一隻鐵釘上。我應該寫,那些日子,我一直被輟學困厄著,一生的夢想就此斷了翅膀……
那些日子,有時會頹廢得什麼都不想做,已無法計算在這種沮喪的心情裏呆了多長時間。父親的過早離開,母親的脆弱,給我的生活從少年開始就定下了基調,憂鬱,感傷,幻想,猶疑。對父親別樣的懷念,今生都不會更改消失,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變成一種更為廣闊的蒼涼與默然,會像我因為這一生注定無處排遣的遺憾所帶來的不愉快那樣,緊跟一生。
……那時,嗬嗬,也許母親早就知道,女孩子的成長是一件很冒險的事。從十五歲開始,她就在耳邊灌輸,千萬不能給任何一個男人親近,不能上了別人的當,女孩應該潔身自愛。在一知半解中我在母親麵前重重地點頭。在以後的漫長歲月,果然從來不忘母親的教誨,以至於在十八歲的那一年,有一個男孩子說喜歡我,要親我的唇一下,結果被罵不要臉讓他立即從身邊滾蛋,結果後來那男孩子看到我就很難為情。然而母親卻很驕傲,特別是在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又出了一點事情那樣的母親麵前,她就會顯得自己特別的能耐。她常常會這樣說,我們家誰誰在這一點上是從來都不用我操心的,我自己生的孩子我知道。再後來我也沒有給母親看得和生命一樣重要的“名聲”抹黑。讓她“到哪裏說話都很響亮”。
十月(一九八六年)
水稻收割後的田野呈現空曠,世界都仿佛不再那麼擁擠。此時的稻子和棵稈已經分開,就像十月懷胎以後孩子離開母體。
那一刻,那些稻子呈波浪狀,被母親一條一條曬在屋前大片的水泥場地上,顆顆晶瑩飽滿。母親每隔半小時或一小時會用農具去翻一遍,母親翻稻的姿勢嫻熟,安詳。她不滿四十歲,頭發在陽光下仍顯得烏黑油亮。
稻草在這時卻被亂擲亂拋,河灘邊,亂石堆上,矮的披屋頂上,到處都是。它們從田野生長,等曬幹以後,最終會通過火焰的灶膛又回到田野。那時的生活——是這麼一塵不染,簡單樸素,就像我所熟悉的被風吹過被雨水洗過的石板路。我穿行其間,雖然清貧,雖然,斷斷繼續的上學是一件已然沒有保障的事。但單純的內心仍會覺得生活的一絲清新,充實。我真切地記得自己是愛著那秋色的,午後那樣耀眼的陽光,黃昏前金幣一樣閃爍的湖水,夜晚已能感到的無所不在的又一度的寒意——是的,那些夜晚,在記憶中的寒意裏,我舍不得早早入睡,聽著東氿湖的水聲,我在看《中國青年》、《讀者文摘》。請不要笑話,那一刻的我,正無比虔誠地往那本塑料封麵、畫著幾片青竹的筆記本上記著:……人生短暫,是該有一些值得懷戀的時刻,沒有懷戀,何來憧憬,何來生活的熱情……我不知道我是誰,因此我寫作,為了更多地認識自己……
在這樣的一本筆記本上,我得以知道,自己感應文學的召喚,是那麼早,那份情竇初開,我交給了自己最早喜愛上的漢語文字。然而生活仍然在懵懂中行進。逼仄的生活,我還遠不知道伍爾芙、西蒙娜·薇依,不知道尤瑟納爾、瑪格麗特·杜拉斯、裏爾克。蕭紅那時已離我不遠,我甚至不知道張愛玲……
十一月(一九八四年)
一台17吋的彩電。一架縫紉機。一隻可以放盒帶的收錄兩用機。一輛鳳凰自行車。一架落地扇。嶄新的八條綢緞被子。有著木耳花邊的彈性枕頭。兩扇玻璃拉門的五鬥櫥。三隻大小不一的腳盆,馬桶,它們均被亮眼的紅油漆剛剛漆過。八張折疊的木頭椅子。仿皮的沙發。新的毛巾。新的圍裙。新的麵盆。內裏印著雙魚或對蝦的圖案。鑲嵌著鋥亮鏡子的大櫥。鏡子的上端刻有蓮花和長尾巴的鳳凰鳥。兩隻紅色塑料桶,裏麵分別放著紅雞蛋,紅棗,花生,桂圓,小麥和稻子。一麵較大的掛鍾。一隻木製的有金屬物裝飾的鏡箱,打開它,盒蓋上也鑲嵌著鏡子,盒內放著一把木梳,兩瓶“雅霜”。上述的這些物什,無一不被貼上一個用紅紙剪的大大的雙喜字樣。雙喜字是村上的王婆婆剪的。王婆婆不光手巧,心腸熱,還因為她有三個兒子三房媳婦三個孫子,而且個個都有模有樣,她因此被看作是吉祥與幸福的象征,有事村人都願意找她幫忙。一些小的物件上,還另外蓋著一塊塊紅的方形絲巾。
大致就是這些。也有可能我會有細小的記憶疏漏。那天午飯之前它們均在一條機帆船上,同樣在船上的還有我們——我們是去“送親”。“親”是指我的小姑,那時她穿著紅色上衣,低著頭坐在我們中間,前一刻出門時剛剛哭過的雙眼還紅腫著。據說哭是一種風俗,在村莊上,每一個姑娘出嫁時都是要哭的,那樣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就會一路幸福。機帆船一路突突的聲音仍在耳邊回響。它犁開河水,途經等待紅麥子下地的田野,向著另一座我所陌生的村莊駛去。那裏,是我親愛的小姑就要開始新的生活——長期生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