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二)
畏 懼
看到那些紅色。究竟是在兒時的夢境還是現實,我曾深深尋問。
然而想不起來了,它已是如此固執地躲在我記憶的後方。即便努力將自己放回那時的莊裏,我也隻能依稀看見那些非魚非鳥的紅色飛翔物,它們麵目猙獰地飛旋在我的頭頂,飛在莊裏靠路邊一排平房的上空。我曾是那樣清楚地看見過它們,不止一隻。它們飛翔時時而纏繞在一起時而又分開,有時甚至看見它們對著我怪異地笑,我看見它們比紅色更紅的嘴唇……
遇見它們到底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這個問題恐怕今生也不得而知了。
可是我仍然感覺到了,那些紅色飛翔物掠過我頭頂時的聲音。翅膀拍打過的氣流在耳邊呼呼作響,時而緩慢時而激進,仿佛有節奏一般。不僅如此,我還清晰地感到它們在陽光裏扇動時,翅膀的紅色影子錯雜地落到我的臉上,我的肩上。
莊裏。從家中去往學校途經的第三個村
莊。清楚地記得。
多年以後我隱約覺出,那是一種陰影,不祥的。
那是因為父親的早逝。父親的死亡與血有關。紅色。就像遇見的那種莊裏之紅。
父親得的病需要手術,然而從手術室出來醫生又說太晚了。親眼看見流了一地的血,殷紅的。為了延長父親的生命,又給父親輸別人的血。我看到血漿的袋子掛在父親的床頭,同樣的殷紅。然而父親在這個過程中永遠地睡去了,將世界和我們拋在另一邊。生活從此對我展開了它的另一種麵目。
年複一年,冥冥之中,我總是會不自覺地,將記憶中的那些紅色飛翔物與父親的早逝緊密相連。紅色。莊裏。曾經那樣令人驚恐。後來的日子,伴隨著對父親的思念,久久,我不能釋懷。
人 事
一
其實每個村莊都會有這樣一個人的,他是所謂的閑人,別人在忙著的時候,他或者在悠然地喝著一杯紅茶;別人在想著春天播種的時候,他在思考著哲學,在想著一口氣不來,人要往何處去的大問題。壞就壞在他看了幾本書,看了幾本書他就不一樣了,他不甘寂寞卻又備感寂寞,與人聊天又常常覺得沒有對手。這樣他的表情就有點得意,他帶著這種得意的表情在鄉村遊走,到哪裏都把握著話語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國家大事到鄰裏小事,全都有自己的理解與言論,說起來頭頭是道。這樣的人在鄉村是頗受歡迎的,男女老少,都喜歡跟他聊一聊。他是鄉村秀才,這樣在村子裏時間長了,就自然而然顯得清瘦飄逸。
塘溪的這個秀才,大家都叫他老齊。我們十歲出頭認識老齊的時候,老齊在村子裏已飄逸好多年了,那時候他快近六十了。除了有一肚子的學問,老齊還寫得一手漂亮的
好書法,逢年過節紅白喜事,要寫個對聯什麼的,都去找老齊。老齊也從不搭架子,什麼時候找他什麼時候幫忙,仿佛他的生命就是為著這些事而來的。人家給他的報酬,給多了他不嫌多,給少了他也從來不會嫌棄少。
有時他會從他住著的前一座村莊走十來分鍾的路,到我們村莊上閑遊,講劉邦是個老無賴,項羽是真英雄之類。也不管我們能不能聽懂。
老齊有兩個兒子,兩房媳婦,兩個孫子兩個孫女。認條件,小兒子的生活要略顯困難一些,這樣在小兒子小媳婦建新房那一年,老齊就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給他們資助。老齊不喝酒也不抽煙。沒想這事也不知怎地給大媳婦知道了。這大兒媳婦心眼小,就妒嫉,找老齊的碴,到最後竟懷疑老齊跟小兒媳婦有染。老齊一聽這個就受不住了,除了不願意幹農活,應該說,老齊可是個規矩的好人。
據說為這事老齊一個人躲著偷偷哭了半天,哭過以後,老齊就在自家的房梁上上吊死了。村莊上的人都說,老齊死了,像少了一寶。老齊的小兒媳婦傷心地直哭親爹。大兒媳婦也知道自己使性子胡言亂語錯了,半天跪在老齊的靈台前不起來。
有一次過年回去團聚,跟母親說起那些房前屋後的陳年舊事,還說起了老齊。母親對姐姐說,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有一段時間你走路是雙內八字腳,那個時候,幸虧老齊多嘴提醒。他還跟母親說,要母親天天提醒一雙內八字腳的姐姐。要不,也不知道姐姐現在走路會有多難看呢。
……士可殺不可辱。項羽是英雄,老齊也算是英雄。
二
旺其在村裏以打魚為生,已有些年頭了。曾經聽母親講,當年她懷上大哥那會兒,整天想吃魚。那時候旺其就已經開始打魚了。
那年夏天母親見到他在門前的河塘裏捉得了一條大鱖魚,就想向他買,可他卻說,這樣的魚他很少捉到,想自家燒燒吃。母親沒法子,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大鱖魚拿走。沒想旺其拿回家後,跟他老婆說,瑞華(母親的名字)要問我買我都沒肯呢,咱自己燒燒吃。他老婆一聽就喊起來了,哎呀,瑞華啊,她剛懷上呢,想吃啥要吃上了才會舒坦呢。旺其說,我哪知道你們女人的這些事啊,知道就給她了。這樣他老婆又提著那條鱖魚送來給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