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他坐在冬天太陽頭裏的樣子,臉蛋寬胖,有雙下巴,人家一跟他說話他就先笑了,開口一說話,能看到嘴裏大部分稀缺的牙。我曾驚異他是否真正抵達了“返老還童”,他——像極了一個嬰孩。那一個瞬間我仿佛相信了生命輪回的說法。
歲末之夜
剛剛我已按母親的囑咐,去中堂屋裏給他們磕頭。母親讓我不要碰到椅子,也不要咳嗽,以免驚動他們。我都做到了。我恭恭敬敬跪在那隻稻草結的上麵,磕了三個頭。
中堂屋裏的燈是關著的。我去的那會兒,感到那些紅蠟燭的光打在自己臉上,同時,它們又被門縫處擠進來的風搖得左右不定,似乎隨時有熄滅的可能——這樣一想,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匆匆忙忙站起來,屏息凝神,我聽到自己的心跳。
我不敢去看桌上的那些菜。但就在起身的一刹那,我看到有紅色的燭光從我臉上遊離下來,飄到一隻隻不動的菜碗裏。它們原本肅穆,既而升騰起一股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讓人感到陰冷,這種陰冷使我加快移動步伐,我迫切地想逃離那裏。
每年的暮冬裏總要有那麼一天的。母親從下午起至整個晚上都不多言語,也沒有笑容。她的這種神情很古怪,不是傷感,也不是不傷感,就是這種神情,令我變得很是乖
巧。我靜靜地候在一邊,等著母親下令讓我上灶堂燒火。我盡量忍著我的那些好奇,不發出任何多餘的提問。但有一個問題我最終沒能忍住,我問:“娘,為什麼那碗飯裏要插那麼多的麥稈?”我得到了回答:“這是給他們做筷子用的。”
娘的手不停地忙碌著。最後做出來的幾樣菜是豆芽、百葉、青菜、豆腐、芹菜、串條魚、肉,還有一大碗米粉做的小餅。最要提到的應該是那一大刀肉。它被母親放在一大鍋蘿卜湯裏,燉得很爛。肉並不切開,娘把它整塊放在一隻白色盤子裏,成一弓型,再在旁邊放上一隻淡藍顏色的鴨蛋。這樣的一盤菜令我生畏,我感覺它碩大無比,在黑色的灶間閃著白光。它給整個晚上營造了一種特別的氛圍。它的主調是低沉的,它緊張、窒息,充滿了神秘的懷念。
這樣,我們就真正進入一頓晚餐的等待之中了。我感到很餓,但不說。因為我知道,說了就是對他們的不恭敬。母親說,現在快了,他們已經開始吃了。母親的這一句話令我展開了無限想象:
我想象他們坐在堂屋的瑟瑟燭光裏,偌大的牆上地上沒有他們的投影,他們不作聲,隻是飛快地吞咽著飯菜。接著我看到他們吃好了,他們輕輕起身,沒有半絲留戀,在那扇桐油漆過的木門邊緩緩消逝。
在一大群人中,我第一個看到的是我的父親。其次是我的祖父和曾祖父。曾祖父在祖父三歲那年就去世了。我看到他很偶然,他的名字被黑墨凝固在那張破舊圓桌的背麵,上麵沾滿了蜘蛛網,我問母親:“他是誰呀?”母親告訴我這是“死鬼太公”。從此就有一個自己塑造的先輩形象站立在我心裏,被我牢記。
祖父是在一天夜裏死去的,身邊隻有小姑。小姑是他最小的女兒,祖父生前兩人常常吵架。父親在世時也常和祖父吵架。祖父總惡毒地說要先給父親送終。結果後來父親真的在祖父之前得病離世。母親哭著罵祖父是尹家的“克星”,幼年克死自己父親,老年又克死子女。母親說祖父的牙齒比老虎還毒,他不死是要吞嚼小輩的。母親說這些話時當然想到了我的二姑姑。她是祖父的二女兒、父親的妹妹。她自盡那年才二十七歲。我看到她時,她躺在一個我陌生的屋裏,臉和嘴唇都發黑了,嘴裏還在逸出藥水的氣味。那天夜裏好像有人對祖父說去查個水落石出吧,二姑怕是被人硬灌了藥水的。然而祖父沒有,他後來隻是用一條水泥船運回了二姑所有的嫁妝。
祖父最後也是在大姑夫死後不久才死去的。大姑夫是他的大女婿,那天下午走在馬路上,走得很靠邊,卻無端被一輛卡車給軋死了。
母親又說,這個老鬼不死,小輩們就不得太平!她固執地將家族裏所有的不幸都推到祖父身上。
生前有一天祖父走在路上,有人招呼他:你的身板很硬朗。祖父竟無地自容。他垂著腦袋說,我這樣活著還有什麼光彩。
不久,祖父就死了……
母親終於聲音明朗地宣告,先輩們吃得很高興,他們滿意地走了。要我重新端回菜飯加熱。熱後的飯菜我感到有些異樣,但最終敵不過餓的力量。我終於在餓極之後進行了一番猛吃。在等待的過程中,哥哥不斷地在堂屋的兩個角落焚化冥錢。那些紙的輕飄灰燼不斷飛出木門,在廣大的天地間舞動,到第二天的早晨,已看不見它們的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