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其的這個老婆,怎麼看怎麼覺得,她就隻能是旺其的老婆,而不能是村莊上任何一個男人的老婆。旺其身上一年到頭都穿著一件灰得發黑的卡其布上衣,下麵是一條連著鞋子的皮褲子,一直穿到胸口,一頭濃密的頭發長期讓人覺得,他必須要去理發了,身材壯實得像一塊土坯。旺其的老婆呢,從來也不管他的上衣和頭發。她圓臉,稀疏的幾根頭發黃黃的,自然卷曲在頭上,褲袋子裏常年放上一把葵瓜子,手裏一空就摸出來吃上幾顆。瓜子殼到處隨意吐著。很愜意。
到了冬天,村裏的女人們都會去買一瓶雪花膏回來護膚,就她不用。母親說,她一年到頭都不用雪花膏的,買雪花膏的錢都給她買葵瓜子吃了。這樣就使得她原本粗糙的皮膚顯得更加毛糙,湊近了看,能見著附在皮膚表麵那一層白白的細小的角質層,搓一搓能聽到因為幹燥而發出的稀裏嘩啦的聲響。
他們的大女兒和我同歲。大約在我們十歲左右光景,那年春末,她在旺其停靠在門口河塘的小水泥船上玩,不聲不響地就掉下去了,等到有人發現,把她救上來,人都已經昏迷了。旺其當時魂魄都落了,一看還有救,就趕緊把女兒倒掛在肩上,滿村跑。就這樣他們的女兒在他的一聲不響的奔跑中奇跡般活過來了。
從那開始,旺其就不捉魚了,他說,他知道的,他認為如果他再捉下去,就一定會惹惱魚精,再有下次,他的女兒就沒得救了。後來旺其就把他那小水泥船賣了,改行做了篾匠。
三
每個村莊上,除了會有一個傻子,還會有一個人人皆知的風流女人。這個女人一定有一小部分男人喜歡,有一大部分女人憎恨。
我們村莊上的這個女人身材好,臉型好,短短的黑發。就是皮膚黑,好像她是村莊上皮膚最黑的女人,然而這並沒有影響她的美和她的風流。她就是最正宗的那個“黑裏俏”。
就這樣跟她接觸你一點都看不出她是這號人。她對誰都是溫文爾雅的微笑,講話聲音都不怎麼響,在記憶裏我甚至想不起她大聲笑是怎麼個模樣。然而她在這件事上卻從不退縮避讓,她跟了村上的隊長,隊長老婆上門來找她,她輕輕地說,要問去問你自家老官。順手拿起一隻草籃就下地去。
到她過四十歲的時候,村裏和她同歲的女人都老得沒法看了,然而她的皮膚還是黑而光潔。有的女人就說,那是她搭上了村裏比她小十來歲的光棍的原因。
後來她的兒子結婚了,她也不像村裏其他的女人,什麼事都要去管著幫著,結果總是弄個“出力不討好”。她主動先要求分家,讓兒子媳婦獨自開灶,有什麼事情叫媳婦兒子來叫她幫忙,隨叫隨到。大家客客氣氣,相安無事。
前年村裏比她兒子更小一輩的王姓小夥子結婚,新娘姓耿。剛過完年,就有人看出了端倪,說,看王家媳婦那樣吧,嘿嘿,“黑裏俏”的接班人上村了。“黑裏俏”已經老了,她的時代已成為過去。
是啊,老去是時光,不老的是被這人間的生靈時時演繹、更新著的煙火生活……逃不脫的糾纏,走不出的自己,幸福和苦痛、清潔與渾濁都在此交織。
四
金德死的那年,九十四歲。白天拄了根拐杖還能在外麵走,晚上,起來摸著了夜壺小了一個便,不行了。他說不出話,推倒了豎在旁邊的一隻陶瓷衣架。睡在樓上的兒子媳婦聽到聲音,跑下去,送到醫院,已撒手人間了。
村裏人都說,老金德活著的時候幹淨,走得也幹淨,沒有躺在床上一天,要人去伺候著。不像山郎,才七十幾歲,都躺在床上下不來快一年了,生活不能自理,兒子媳婦嫌死了。村裏人都渴望像金德,活得久一些,活著的每一天都能自己洗臉,自己吃飯,走的時候,幹脆利落點,少給小輩人添麻煩。他們都說,隻要能像金德這樣就好。
金德年輕的時候,手比女人的還要巧,是個篾匠,用一根竹子,能夠編很多東西。竹籃,竹籮,竹席等等。拿到外村去賣。
金德有一個不好的習慣,有事沒事愛眨眼睛,每隔幾分鍾,就要很誇張地眨一下。他老婆說他,他回她說,改不了了,那時我娘扇我耳光我都沒舍得改掉,你說我能有什麼用。他過了九十歲以後,思維照樣清晰,有人問他長壽的秘訣,他還跟人開玩笑,說是眨眼睛眨的。
也許是他年輕的時候幹的是坐著和彎著腰的活,年紀一大,他就彎不下腰了。後來,我每次看到他拄著拐杖在太陽底下走,喜歡用拐杖去撥路上的樹葉和小石塊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