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一)
東氿記憶
我不是母親生的。這一印象像陰鬱的雨絲纏繞著我童年的最初歲月,使我感到自卑與悲哀。開始我也曾不信,可母親說你別不信,你真是我從東氿灘邊上抱回來的,用的是你父親那件灰色大棉襖,它現在還在呢。她說這話時神態認真、專注,以至當時五六歲的我,能從她的神情裏感到某種久遠的東西。而且,我還能想象到她從東氿抱我回來的情景:那天該是一個大雪天,積雪已淹沒到小腿肚了,風呼呼地吹著,母親一個人抱著那件灰色棉襖,在來家的路上走得很艱難。這一畫麵多次出現在我最初想象的屏幕上,久久也不消失。
這樣我對東氿就莫名有著一絲特殊的感覺了,想到自己與它的某種聯係。特別是有時母親說,再不聽話,就叫你東氿漁船上的爹娘把你領回去。這話就像母親要我聽話的如意丸,我霎時便不吱聲,隨母親的意了。我發自內心地願意跟著母親,我不要到東氿的漁船上去。我不想去麵對那份未知的生活。
漸漸長大我才證實,我是母親所生。“東氿邊抱回來的”,隻是母親的玩笑與嚇詞。對於這點我至今仍無法說清自己的感受,總之覺得自己日後敏感性格的形成與這件事不無聯係。同時,我的想象也從這件事上開始得以發展、豐富。母親永遠也不會理解,她隨意的一個玩笑或嚇詞所給我的影響之深、之久遠。
我仍然不敢到東氿邊去,我常常感覺那湖灘邊上有什麼東西在將我等待,從而改變我的生活。盡管夏天時,東氿早已是像我一般大的孩子們的暑假遊樂場所。他們在那兒釣蝦、摸蚌、遊泳。那時東氿裏的水還很清。然而,我從不去。
沈玉,和我同歲。我記得很好,那天是農曆六月十九日,按家鄉習俗,這天家家吃饅頭。據說一年中“興”與不“興”,就看六月十九的饅頭發不發。那天沈玉娘做的饅頭一個也沒發,沈玉便出事了。沈玉平時也不去東氿湖灘,那天她卻來叫我,我說不去。後來,她便與別的夥伴去了。
傍晚時候沈玉被抱著回來。她渾身發紫,躺在她家門口的一張席子上。她的母親坐在旁邊,這時還沒有哭。她母親並沒有用眼睛看圍觀的我,隻是一直在說,你光說你不去,你為什麼不讓她也不要去呢。或者,你跟她一塊兒去,兩人在一起也就沒事了。又有人對我娘說,你們家××運氣啊,要不說不定……
這些話無一不使我覺得,自己與沈玉的死有著不可分的內在聯係。這個想法在好多年以後仍然糾纏著我,使我痛苦。我甚至想,那天我要是跟她去了,有可能她就不會死了。也有可能死的人是我。
還有桑園。桑園離東氿大約有百米左右。那幾十畝桑樹正像養蠶人所希望的那樣,長得挺拔、生機盎然,“心”形的帶鋸齒邊緣的桑葉油亮油亮。那時家家戶戶都養蠶,為了這,村裏還特地請來了兩個外鄉女人,她們是被認為具有先進養蠶經驗的師傅,來做指導的。其中一個我此刻仍能憶起她的音容笑貌及走路說話的樣子。夾在頭上的那隻波浪形紅色發夾一路閃耀,她是兩個女人中人人都說好的一個。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那時的我覺得她很美,並且自作多情地去“感受”她身上的那種味道,體會她的溫和。她走路的姿勢、笑的樣子、待人接物的神態等等,在我看來,無不體現出她的修養、內涵與優勢。可以說,她是除了我母親外,第一個以女性美的形象走進我心靈及記憶的一個人。具體她如何待人,說了些什麼話在這裏已不顯重要,我覺得她隻是像一種類似氣息一樣的東西進入我最初的生活,當你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時,就能看見她存在的姿勢。
我家的蠶養在木地板閣樓底下的堂屋裏。記憶中那間堂屋幽暗又略顯潮濕。母親說那是蠶得以生存的最理想的環境。幽暗。潮濕。
我果然聽見整竹匾整竹匾的蠶一刻不停地在堂屋裏噝噝喁語,那聲音如此和諧、快慰,又摻雜著一絲無所欲求的、帶著宿命意義的柔和憂鬱,像我前不久聽到的一個叫做聖女合唱團的歌聲,那種高度的統一與純度,使你無法從她們中間找出“某一個”來,她們就是那樣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蠶的合唱與聖女合唱的不同就在於聖女們有統一吸氣呼氣的間隔,而蠶沒有。蠶就那樣不知疲倦、平鋪直敘、單調又豐富地唱著,像紡織廠的擋車工永遠抽不完的絲。當我站在它們麵前,我曾經癡想,那噝的聲音到底算是蠶的呼氣還是吸氣,這個問題我至今仍不得而知。
我怕蠶。怕那些灰白蠕動著的生命。盡管它們在我的印象裏始終以從容、淡泊、優雅的姿態存在,但是本能地,我覺得它們周身冰冷,無論如何我都不願意用手去碰觸那些肉肉的、軟軟的、沒有骨頭的蟲子,也無法將女人們喜愛的絲綢與蠶加以聯係。
倒是那些躲藏在油綠桑間的桑椹至今吸引著我。它們紅得發黑,閃閃生出濃鬱的光。老耳朵,就是當時大隊裏派來看管這座桑園的。我們幾個孩子每次進園吃桑椹都得先經得他的同意(老耳朵是個光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家都這麼叫他)。我們總是一再重複同一句話:絕不破壞桑葉。碰上老耳朵心情不好,我們就隻能望桑興歎,敗興而歸。
那一次,我們分明聽到了他屋裏的聲音。喊老耳朵不應。從他窗戶的一絲縫隙裏窺視,我的心狂跳。另一個在他屋裏的,是鄰村那個半瘋不瘋的白女人邵桂琴。
那次我們沒有進去。從此也再沒去。
桑園不知什麼時候沒有了。
現在要是回家,站在陽台上,能看到東氿岸上那間明顯頹敗的小房子。它孤立無援地立在那裏,黃而有些發白,那就是老耳朵曾經住過的地方。
河岸的空宅
就在幾天前我看到自己站在一陣風裏對著它觀望。我站在那裏。麵對著它。忽然之間,我感到內心與它竟是如此融洽,蒼白、冷卻、荒蕪,暗藏隱秘……我站了多久?隱隱地,感覺那裏有一些東西在慢慢飄散出來,透過掛在那扇木門上的生鏽鐵鎖,抑或令人備感冰涼的青石門檻。是的,有一些東西飄散了出來,它們如花瓣隨風,氣息的芳香直抵我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