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四輯 冬夜(一)(3 / 3)

模糊記得,父親在世時,有一天空宅裏無端來了幾個匠人,在空宅的中間隔起一堵土牆,把我們從原本的一家分成兩家。空氣沉悶與氣惱。祖父罵,白發人送黑發人吧,看我怎麼安排你。這被母親視為不可原諒。在後來父親離世的日子,母親說,果真給這個老鬼說中了,他的牙齒有毒的……一些隔閡,就這樣越積越深,最終也未得解開。

有這樣的夜裏,我們和母親都醒著,聽到祖父的叫喊一聲接著一聲從隔著牆的那邊傳來,母親會及時“解聽”,她說祖父是沒病裝病,沒痛也喊。我們在這樣的言語裏很快就又會迷迷糊糊入睡了,困倦彌漫全身。而我又有所覺察,母親被祖父這樣的叫喊聲又一次攪得“憤怒”了,她醒在那些晚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被往事纏繞或想念父親,很難再入夢鄉。

最後一次看到祖母,她已躺倒在她那張睡了一輩子的棕繃床上,往昔那雙和藹的眼睛那時已深陷了下去,她發著高燒,已認不清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她已不知道,我是特地從學校請假回家探望她的。那樣忍耐、宿命安靜地躺在那裏。已不能吃任何東西了。那樣子仿佛在告訴我們,她已然接受了離她不遠處的死亡。盡管她的年紀並不大,六十幾歲。我無法確認,在那一刻,她對一些往事是否還有記憶。

記得那時,我們已從空宅搬出來了。祖母過世以後,空宅裏也就隻住有祖父。母親曾說,祖父這時才流露出了對祖母的依戀。他說,哎呀呀,老太婆哎,你怎好走在我前麵呀,我寧可少活十年,把我的陽壽給你。這是祖母在世時,他從未表露過的對祖母的戀情。

沒出兩年,祖父還是追隨祖母去了。死後的祖父不像一個木然的死者,他很有“表情”。溫和、恬靜,似乎放下了一生的不適。活著時的那些鋒芒與硬冷全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是住在空宅裏的最後一人。

祖父死後,房子才成了真正的空宅,它一點一點地冷卻下來,直到最後沒有半絲人氣與溫度,甚至,讓人感覺不到,那裏曾經有人住過。

對細小生命的喜愛由來以久,在縮著脖子沿著雨簷下走的年代,我撿養過一隻貓,且養得又肥又壯,黑白的毛色油光發亮著,頭臉圓圓的,很是有喵咪的乖乖腔。我用光榮牌肥皂和醋給它洗澡,它就顯得很是幹淨健康。

記得我從村北邊石板路上抱它回家時,它還那麼小,可能出生沒多久吧,連走路都跌跌撞撞的。母親說,很有可能是鄰村的哪隻老貓剛生的,自己糊塗著出來玩走迷路了。後來我喚它貝貝。

長大後的貝貝除了在抓老鼠的時候發一下威,其他的時間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和藹可親,讓人不相信它還有發威的時候。仿佛看透了人事滄桑,再沒有什麼事能讓它吃驚,它好像已經死心塌地地選擇了榮辱不驚與那份篤定。有時我因為它一直繞在我腳邊嫌煩,就用腳把它挪到一邊去,它也隻是閉了閉眼輕描淡寫地向我表示抗議,臉上的表情卻仍很有風度地絲毫沒變,散淡著,不

重視。像是它已吃透了任何一種情緒都是發自於心又歸宿於心,凡事不生氣就是待自己最好的大道理。

它受我的寵愛好長時間。直到它吃掉了我的那一缸金魚。

那樣的清貧歲月裏,金魚養得很不易,魚缸是撿的人家沒用的廢玻璃請人用玻璃膠粘的,六條金魚每條一元五,總共九元錢,母親不知心疼下來多長時間,結果到後來金魚又給貝貝做了點心,母親更是少不了一番數落。

我對那缸魚付出的感情不會比對貝貝少,冬天的時候,平均三天一次把它們端到太陽下曬。魚們在溫暖的水裏歡快而愜意地遊耍,陽光照在玻璃缸上的反光把金魚顯得碩大無比,貝貝則坐在一旁靜心欣賞。那本是一副多麼好的和諧生態圖啊。

然而,那一刻我無從得知、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它那麼悠閑地閉了閉眼睛,一場出人意料的陰謀已在不為人知的計劃之中。就是在那樣的天氣裏,具體的日期忘記了,那是在一個中午,我將換過水的金魚搬到南麵的水泥場地上曬,貝貝照舊尾隨身後。放下金魚,我回家做事情,這個過程沒見著貝貝,可當我又返回那一缸金魚的曬放處時,天哪,隻見貝貝在它的旁邊鼓著腮幫子咀嚼著,六條魚還剩下兩條。貝貝知道做了壞事,見我到來識趣地一溜煙跑開了,而且一下午都沒再見它的身影。

傍晚時分,我雖然心痛金魚,但想著貓終究不是人,人有時還讓人不那麼盡如人意呢。更像每家人家的小孩子,你覺著可愛的人是他,煩心的人也是他。這樣想想畢竟氣已消了一半,這時仍不見貝貝回家,心裏不免有些擔心。剛想去找,就見它貼著牆壁沒聲沒響走回來了,垂著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等著挨批的小孩子,它顯然沒有忘記自己在中午時分的精彩壯舉。看著它的樣子,我反倒不想怎麼去懲罰它了。

奇怪的是剩下的兩條金魚從此卻又一直很安穩,本來我倒是想不出其他的辦法,想它若是要吃,也隻能隨便什麼時候讓它吃了算了。可我卻養了它們很長時間。事實證明,貝貝隻是一時糊塗犯了錯誤。

雖說還是喜歡它,可終究還是有些不一樣了。比如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對它說話的聲音提高了分貝,不再像這之前那麼輕言細語……再後來,大約是在冬天時,就正午時一會兒的工夫,貝貝因為吃著了別人家的有毒食物而死去。記得那天,看著它那副難過的樣子,我把它抱在懷裏,又對它輕言細語了,淚水落了它一身……可它卻不會再回來了。它已然與我作了最長久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