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看到,在河岸的空宅裏,那個女人曾經是那麼年輕,她的皮膚光潤飽滿,剛洗過的頭發黑而柔亮。在一個夏天的正午,我看到它們一直飄垂到她的腰際。那時她剛滿二十五歲,已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她最小的孩子是個女嬰。她洗頭的時候,那個女孩有三個月大了,就躺在空宅東間屋子裏。女孩很想伸手摸摸那頭濕濕的烏黑長發,她躺在那兒,忽閃的眼睛發亮,她感到自己伸出手去,女人卻隻看到她的兩隻小手在自己身體的上空輕輕動了動。在隔開房間與灶屋的
明堂(家鄉俗語,意為天井)裏,女人趁著女嬰安靜的片刻,背對著她,梳理自己一頭未幹的頭發。這樣女嬰就隻看到她母親的一個背影,頭發的——黑色。最初的遙遠而又模糊的概念。
上述的語言使我看到了自己兒時的第一副模樣。仍然能感覺到,空宅的進深是那麼的長,前前後後的幾扇門似乎都開著,有風,一陣接著一陣吹來,吹到我裸露的皮膚上,異常舒服。外麵陽光很好。意識裏仿佛還有槐花的香氣,落下的粉圓花瓣在一陣忽然來臨的風中亂跑,槐樹的陰頭重重地落在空宅前的泥地上。
在我後來的追溯中,隨著母親在某個午後的回憶與敘述,我又看到了更遙遠的一天,作為新嫁娘的母親,她穿著紅綢緞子棉襖被父親牽著,走進那日喜氣滿堂的現今的空宅。她懷揣著臨出門前自己母親的告誡——如走進堂屋有紅綢緞鋪在地上,那就說明是要拜堂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多麼幸福的一回眸。火紅的蠟燭插燃在堂屋長台的兩端,溫熱的燭光照著一對新人的臉。接下來,該進洞房了……在母親的敘述中,我看到自己繼續在他們的婚禮現場。昔日父母的婚房是那樣局促,大約七八平米吧,母親一跨進婚房就隻好坐在床上了,看著當時在親戚中被認為最好福氣的姨婆婆和姑婆,為他們點燃敬花燭。兩支蠟燭,由兩個婆婆同時點上,合手一番禱告之後嘴裏喊著一二三,同時劃著火柴,又同時將蠟燭點燃。母親說,敬花燭上手那支代表男方,下手的則代表女方。點敬花燭的主要目的是按上輩人的說法,看一看兩支同時點燃的蠟燭能否同時燃完,如果有差異,又相差多少。據說這樣能夠預測出結合的一對新人,能否白頭偕老,如果不能,那又是誰先誰後,中間又有幾年的差距。在母親追憶與敘述的那個午後,說到此時母親稍作停頓,接著,她說出了在那一刻我已知曉的結果——上手的那支蠟燭是那樣的不經點(不經點是母親的原話),她眼睜睜地看著那紅色的液體往下掉,往下掉,而母親的那支,燃得則是如此緩慢。兩個婆婆徒勞地想改變或控製這種狀況,她們不停地將兩支蠟燭的位置換過來,又換過去,結果還是一樣。當代表父親的那支蠟燭飛速燃完以後,母親的那支才剛燃掉一半。
好像有什麼東西下沉了。
當時,有個看蠟燭的人斷言,父親與母親的壽命會有二十年的差距,兩個人不可能白頭到老。母親在那個回憶的午後無力而又默然,她仿佛又完全沉湎在了空宅的那段往事之中。她說,據上輩人說,新婚之夜喜花燭之言是半點沒有懷疑的。接下來有些沉默的時光,我與母親同時想著,她與父親十八年的短暫婚姻以及父親的病逝,並認可了那些幾十年前的所謂預言,想著冥冥之中是否真有誰在操縱著什麼。那一刻,我似乎也相信了生活所隱含的不可解釋的秘密。
意象中,空宅的紅色燭火慚慚暗淡,紅綢緞子在風中褪去顏色。
稍大一些的時候,總能在有或沒有月光的晚上,聽到祖父一聲接著一聲的歎息。也許,那不該叫歎息,而是一種吼叫——哎唷哎唷哎——唷。那些叫喊是多麼誇張徹底,他仿佛把前世與來生的倦意和疼痛都喊叫了出來。它們幾乎夜夜響在沒有了父親的往昔空宅裏。隨著他的叫聲一起響起的,還有他那張置在木樓上的竹片老床的吱呀聲。祖母則睡在木樓下麵那張已漆過無數遍桐油的棕繃大床上。床下墊著一塊離地一尺多高的地板,即便這樣,仍顯得祖母的床很高,我總覺得它像極了古時唱戲的戲台。下床幾步就是灶台,跨進他們的房間,聞到的就是那股常年的、化也化不開來的油腥味。它們無孔不入,並且牢牢粘在祖母平時總是放下的棉紗布帳上,甚至還穿過帳子到達鋪在床上的那些被褥上。我的祖母夜夜睡在上麵。她醒著或是睡著。醒著時聽祖父的叫喊,睡著——睡著時——她有時會夢見憨虎,夢見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當然還沒有我們。那時,當保長的祖父常年帶人在外作業,憨虎是祖父請來的長工之一。在那些祖父長年都不在家的日子,他幾乎把整個家都托給年輕的憨虎照顧。憨虎很得力,常常在同樣年輕的祖母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隨時出現。以至於後來有一天,在憨虎認為的一個適合的時辰(在我的想象中,那應該是一個春天的午後),他終於讓自己敲響了祖母虛掩著的房門。祖母開門,讓進憨虎,又把門關上,她問憨虎,有人看見嗎。可後來有一天祖父回到空宅,他還是知道了此事。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再也不願意和祖母同床睡眠,於是,他買來竹片床,架到了木樓上,一睡就睡了十幾年。
祖母在我的印象裏向來逆來順受,溫和而又好脾氣。當我在往昔的歲月得知祖母有這樣的曆史,曾向母親求證,母親說那是真的。我便將祖母在那個空宅午後與憨虎的“叛逆行為”視為她一生的壯舉。那個午後是祖母的幸福午後,那個午後是祖母一生暗淡生活的一個亮色。不是嗎,祖父總顯得那樣硬冷,連母親都記不起他對祖母的半點憐愛與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