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五)
鄰 居
冬天似乎要好一些。冬天時每家每戶的木門大都是關著的,即便是那些飯菜的味道從木門的門縫裏溢出,也會被外麵一陣沒有方向的風立即吹散,消失得沒有蹤影。而一到春天就不一樣了。一進入了暖洋洋的春天,所有生物都顯露出一種生氣勃勃的無精打采,記憶裏這時節,村莊上開著的花朵都像剛醒來又還沒睡夠的懶美人,就這麼開著,有人欣賞無人尋問仿佛都不是它的事。春天起風的日子似乎很短暫,大多數的時候空氣都是暖和而滯重的。而這樣的空氣,又好像就是為了不斷盛蓄我鄰居家的臭菜梗味——那一刻它在村莊上空的空氣中充斥得滿滿的——對鄰居的記憶,不是從具體的哪個人哪件事開始的,而是從那一陣臭菜梗味飄浮在正午時的村莊上空,乃至整個下午都很難散去。從春天開始,臭菜梗的味道要一直持續過整個夏天甚至半個秋天,誰都知道這味道是從他們家裏傳出來的。這樣的味道毫無保留地泄露了他們家生活的窘迫,除了就著臭
菜梗下飯他們別無選擇。每當我們對一個月吃一到兩次肉外加幾次小魚凍蘿卜絲的日子有所抱怨時,母親就說,想想老菩薩家吧。一年到頭,不知要吃掉幾缸臭菜梗呢。也是的,多少個中午我親眼看到他們家的飯桌上,就一盆臭菜梗。
老菩薩是指鄰居家的男主人。怎麼會叫他老菩薩,當時我們均不得而知。我們這樣叫他的時候,村上的人都已經這樣叫他了。他不生氣,有誰當了麵這樣叫他,他就笑,露出兩顆“吃西瓜不用勺”的大牙齒。很少跟人爭執。夏天時穿一件白色汗衫背心,在路上碰到我們——隻要是幾個小孩子,他就會使勁張大嘴巴一眨眼,做一個怪臉跟我們打招呼,一句話也不說。也有時,一看到我們就把一隻手放到另一邊的胳肢窩裏,胳肢窩一邊的手臂不斷扇動,像鳥拍打翅膀那樣,那裏就發出有節奏的呼呼聲。我們便有些興奮地擠在一塊兒,好奇又興奮地哈哈大笑。然而他又似乎並不理會我們這些,做了幾下,就不做了,就扔下我們去忙他的了。稍大些時我隱約知道,大家叫他老菩薩大約是因為他是老好人的緣故。有時也會聽母親說,老菩薩這個人是世上的好人,心裏隻有老婆孩子。
然而老菩薩在他的三個孩子那裏卻沒有威信。他要喊他們幹活是喊不動的。再大嗓門兒也沒用。三個孩子都怕他們的娘——招娣。她要是喊他們幹活,從來都不用大著嗓門兒,而且隻要說一遍,大秀學軍二秀就立即會去了。其實要說起來她跟誰說話都嗓門兒不大,但言表之間卻不怒自威。她頎長的個子,端正的五官,就算皮膚黑了一些,卻也是很細膩光滑。別說三個孩子了,他們說連老菩薩也怕她。對於村上有關招娣和誰誰的傳言,老菩薩連到招娣那兒證實的勇氣都沒有,全當沒聽到,反而對孩子和她加倍體貼嗬護。大家都知道,那“誰誰”裏的一個是老菩薩自己的親哥哥,綽號叫扁頭。扁頭其實長得並不難看,還會到城裏開店攢錢。他有一門精到的修鍾表手藝,什麼破表爛鍾,隻要到了扁頭手裏,問題便立即解決了。有人說他一直找不上女人是因為他有招娣。有人說招娣身上穿的的確良衣服褲子都是扁頭給她買的料子。我們也怕招娣。其實無數次在他們家玩,她從來也沒有嗬叱過我們,但我們仍然對她有懼怕。盛夏暑期下午時在他們家,聽到有人回家的動靜就莫名緊張,派二秀下樓去看是誰,二秀下去一趟很快回來,隻要說是她娘,我們幾個就會不約而同放輕說話的聲音。反之如果說是她父親,那我們便會毫無顧忌,有時甚至還會故意發出一些怪笑和叫聲,企圖逗引他父親用他的方式來跟我們打招呼。
他們家三個孩子,學軍與我哥哥同歲,二秀跟我姐同歲,就我和大秀一個小些一個大些。小一些的做跟屁蟲,大一些的就有些玩不到一塊兒了。所以在他們家,很多時候都是我們五個人玩。看彼此集攢在書裏的各色糖紙,香煙紙,從蘆花雞屁股後麵拔來的漂亮雞毛。我們還玩彈玻璃球,躲貓貓。我那時最喜歡躲貓貓,覺得特別刺激。他們家樓上樓下,隻要是可以躲的地方,我們都躲過。他們家的大衣櫥裏,我也躲過。一股發黴和樟腦的混雜味。那次我把衣服都掏出來,讓自己的身體盡量地埋進櫥子,再把衣服蓋在身上,讓二秀找了我半天才找到。結果衣櫥裏麵讓我弄亂到一塌糊塗。為了防止他們的娘回家發現了罵,後來我們又都站在那裏一件一件疊,直到將所有衣服都疊好為止……我們穿著幾元錢一雙的塑料涼鞋,在他們家粗礪的水泥樓梯上、樓板上跑來跑去,發出“嘣嘣”的聲響。在懵懂中穿越這樣的一個下午,無疑是快樂的。
這一刻的正午寂靜。兩個大人下地去了。大秀學軍和二秀去了他們東氿湖對岸的姑姑家。偶爾不見了一直在一起玩的夥伴,我陡然感覺到了冷清。站在自家露天的曬台上,能從那扇近在咫尺、打開一半的木窗中看到他們家的所有擺設。大衣櫥上鑲嵌的閃亮鏡子,最上方有凹凸彩色的一對鳳凰和牡丹花。它旁邊有一塊花布簾。後麵有一隻馬桶。緊靠窗邊的縫紉機,還隱約透著機油的味道。他們家掛著紅色床幔的棕繃床。蒙灰但仍然能看出是白色的紗帳……這一刻,他們都在我的注視下靜止著。我太熟悉那一切了,我甚至熟悉著那裏的每一寸氣息。然而,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發現了它們有了異樣,在一瞬間感覺到它們竟然很陌生,似乎從來我都未曾熟知過。無法全部說清的一種感受……
小孩子在一起玩,當然會有爭吵的時候。那一年爭吵的是學軍和我哥哥。為了幾隻火柴盒。空了的十幾隻火柴盒接連在一起,多像我們隻是在書裏才看到的火車啊。那是在西麵的偌大場地上,哥哥拿出它們來炫耀。他永遠都能製造出學軍想不到的玩物。學軍說,給我玩玩吧。哥說等等。學軍又說,給我玩玩吧。哥說,等等。那東西他自己也第一次玩。學軍當場就飛起一腳。這是哥哥所不曾想到的。幾隻火柴盒也跟著飛了。哥哥上前對著學軍就是猛地一拳。這也是學軍所沒有想的。學軍正哭著的時候,他們七十五歲的祖母拄著拐杖恰巧來了。她和最小的兒子也就是學軍的叔叔住在村子北麵。她看到自己的大孫子哭,就一個人瞎嚷嚷,怎麼啦,怎麼啦,要好好玩的啊。又對著學軍說,你呀,快回去吧,你怎麼會弄得過他啊,別被他弄死掉。這話給在另一邊玩的姐姐聽到了,她回應道,老太婆,你說話可要有點數,你說,我們弄死了多少人了。那一年她八歲,我哥十歲,我五歲。姐姐當時的那一句話,到我們都好大的時候,母親也常掛在嘴上(母親深以為自己的孩子這話問得在理,有水平)。第二天學軍我們幾個又在一起玩了。對於孩子之間的一些糾紛矛盾,雙方的父母態度一致——不是什麼非得有家長參與的大問題,一律不過問。所以這麼多年,兩家的關係一直都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