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禮拜天,我們就會背上個雙肩牛仔包,乘一個半小時的大客車,回到宜興老家,五六月份或者十月的天氣,剛剛收割過的田野,麥茬或稻茬齊刷刷地站在地裏,大片的田野,在這一刻顯得寧靜、空曠。正是它的這樣的形態,給了我們在城市生活中、心靈上偶爾蒙上的那一點灰一點痛以慰藉。廣闊的田野無聲而又輕而易舉地讓我們知道了,有些東西,可以是那樣微不足道。這我們從小熟悉、生息的鄉村,比城市更容易讓我們懂得感恩與釋懷。
直至禮拜一的上午,我們才又搭上早班客車,在朝霞中穿過田野、村莊,一個又一個小鎮……下車,這座城市霓虹燈才剛剛停止閃爍。這裏,是我們要長期生活、繼續夢想的地方。
至今仍然記得,有一年過春節回家的場景,那是小年夜。那一年下了江南罕見的大雪,我們乘下午的班車到故鄉縣城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地上的積雪足有一靴深,即便是人走得最多的地方,那些雪也隻是表麵變成了打滑的冰,讓人一步三滑。這樣,平時到處可遇、忙著想帶人做生意的那些三輪摩卡(平時我們回去每次都坐這樣的車),就一輛也找不著了。因為還帶了一些年貨,我們要走回去顯然是不大可能的事情。正在無計可施、幹著急的緊要關頭,一個約近六十歲的老人出現了,最讓我們喜出忘外的是,他推了一輛三輪車。他說,要用車嗎。我們幾乎沒等他問完,就把那幾包年貨放上去了。老漢又問,到哪裏。東門外,塘溪。他聽著接話,十塊錢。
現在我知道,我想敘述那個夜晚,是因為那個夜晚的雪景之美。那時通往家的那條馬路正在準備拓寬,馬路的兩邊,已有與馬路同樣寬的兩條泥路的雛形,堆得老高老高,加之又堆了那麼高的雪(那裏的雪又肯定無人去踩),以至於我們走在它中間的路途,感覺是走在哪一處微型的狹穀。近處、遠方的一處處村落,零零星星的燈光照耀出來,讓人感覺仿佛是身在一個近乎童話一樣的世界。老人在前麵把著龍頭走,我們在後麵跟著幫他推。這樣潔淨、透明的世界讓我們激動,並沒因為這寒冬夜而感到冷,相反,覺得自己的背心和手心都在微微出汗。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是澄明的。一邊跟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不像是他給我們送貨,倒像是親親熱熱一起回家的一家人。遠處,有人終於按捺不住過新年的興奮與喜悅,提前把除夕夜的鞭炮與煙花拿出來放了,細小的碎火,發出的聲響讓人溫暖。我們不由就加快了向著家的步伐。
到家,想著老人還要走那麼遠的路返回,就多給了他五元錢,一共十五元。看得出,拿了錢的老人,心情是高興的……
離開第一個租屋是在一九九六年那一年,房東把我們前麵的那間剛剛空出來的房間,租給了一群不滿二十歲的男女,他們常常是在深夜出去,又在深夜鬧哄哄地回來,有時會讓人感到,連起碼的安全也沒有。
就這樣,我們通過朋友的好心介紹,搬到了城市西邊的山明新村。那是一個在底樓的兩室一廳的公房,比起光線昏暗、髒兮兮梁溪下的租屋,要讓人舒心得多。然而,那一處的租房,沒過多久,就被房主的單位知道了。單位規定,這個房子即便自己不住,也不能出租,理由是房子的主人雖然有居住權,卻沒有產權,那房子產權是歸單位所有的。但仍然要感謝那位好心介紹的朋友。
從那裏搬出來,我們仍然是住在那個新村,隻是前後兩幢房子之隔。那是一個在三樓的單間。這樣我們得以在三樓的陽台沐浴星光,夏天的夜晚,房子周圍大片的菜畦裏,青蛙的呱呱叫聲整夜不停。它們不知疲倦地輪番領唱,合唱,枕著它們的叫聲入眠我們不感寂寞。
我放在吃飯的原木桌上的那盆小花,被住在五樓的那個胖胖的女人以為是真的,她幾次見到我都說,你們家那簍假花真好看,開始我一直以為是真的。她帶了綠寶石戒指的肥胖手上拿了半個沒吃完的蘋果或梨子,一邊下樓去,她要去和底下對麵車庫裏的“搭子”會合。如果你要問她,她肯定說,總歸是去修長城嘍,還能去幹什麼。她們是把搓麻將說成修長城的。她心直口快,說話和笑起來嗓門兒都大。看得出是個心善的人。這是我在最後一處租屋記住的唯一女性鄰裏。
一九九八年,在這座城市的最西郊,我們買下了在頂樓的一處一百二十六平米的房子,看上它有一個偌大的陽台,有三個朝南的房間。隻是,我們向銀行貸了五萬元錢的貸款。那個數字對於那時的我們,並不是一個小數目。可是,在這座城市裏,我們從此結束了“租屋生涯”,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二○○○年,女兒出生。像所有的母親那樣,我幾乎把全部的關注都給了她。我不想否認,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牽動我的每一根神經。她五歲那年,有一次,我說童童,你能去把CD換成老狼的嗎,那盒帶我已拿在那旁邊了(之前我已教過她怎樣放CD,關機、開盒、放碟,知道她都會),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慢吞吞奶聲奶氣地問我說,媽媽,大灰狼也會唱歌啊?
緩慢的時光又猶如白駒過隙,一晃到了她上小學的年齡。去年,我們又在她入學不遠處的中山路買下一間僅八十平米的二手房。如果不是為了她上學,我寧肯住在遠離市區的西郊七樓。少些噪聲,夜晚可以看見多一點的星空。
……如今,在這座城中,中山路到南禪寺,是我家到單位的路線;中山路到學前街,是家到女兒學校的距離。學校的對麵還有一個可以買菜的天惠超市。從中山路到人民中路的西端,有這座城市唯一的一家較大的書店。一天中的幾個時間段裏,我的身影都會有規律地出現在那幾個地方,或者說是出現在抵達那些地方的途中。我是眾多人群裏的一個。我在這樣的時刻常常如此默念。
……在遙遠的那個清晨從故土出來,我已離它越來越遠,而從另一頭看,卻又是離它越來越近了。
……守望。繼續夢想,在不斷來臨的未知事物中緩緩穿行——“不言幸福,隻有自由與平靜”——我開始慢慢懂得這些話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