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軍七十五歲的祖母,那會兒能活到七十五歲的年紀,算是壽星了。是有資格倚老賣老的。隻是她在村莊上並不得人敬重。大人們都說她是個厲害的角色。在我們更大一些時,母親有時也會說,周老太啊,要是沒有她,學軍他們的吊雞眼叔叔哪會討到小鳳做老婆呀。據說小鳳最早別人介紹時,不是介紹給周老太的小兒子吊雞眼的,是媒人老錢說給村子裏另一個人當老婆的,那“另一個人”就住在學軍吊雞眼叔叔的隔壁。小鳳當時家中窮,年紀小,有時一個人來村裏玩時,老是會跑錯人家——跑到學軍叔叔家,周老太就趁機拉住小鳳問東問西搭訕,家長裏短要小鳳聽她嘮叨。又拿出一些事先準備好的“好東西”給小鳳吃。就這樣幾次,結果小鳳就這樣成了學軍叔叔的老婆了。生第一個孩子時才十五歲。大家都說,是周老太婆(指學軍祖母)厲害,給吊雞眼弄到了像小鳳這樣的老婆。小鳳自己好像也無所謂的,她可能覺得女人隨便做誰的老婆都一樣,都是生孩子,幹活。二十歲時小鳳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在“老太婆”的指使之下去做了結紮手術。“老太婆”說,這個肯定是女人去做比較好,男人要做重體力活。
可做了結紮手術後的小鳳家裏家外什麼活都幹,身體好得像頭牛。幹任何活都不會輸給村裏的哪一個女人。反而是吊雞眼,一年到頭瘦弱不堪的樣子。大家又都說,“老太婆”這麼會算,可人算終不如天算。說吊雞眼討到小鳳是他前世修來的福。
大秀嫁離村子的時候動靜很大,那時段人們茶餘飯後都愛說她的事,說像她娘不是個好種。那時的農村裏,帶著個五個月身孕出嫁,無疑是個爆炸式新聞。也不知怎麼,這事讓全村的人都知道了。還知道她那是和前村瞎子祖華的兒子懷的種。那其實也是個不走正道的人,有一年和幾個人一起偷了大隊裏的鐵,還差點被抓起來拘留,還是瞎子祖華到大隊幹部家裏,橫求豎告,送了酒和香煙,才為他兒子爭取了一次機會。而且大秀結婚還是在五月裏,這又是一個特殊。人家姑娘家婚嫁大都是在冬天裏,冬天裏閑,風呼呼的,太陽一出來又很溫暖,就等冬麥在田裏發芽了。在這樣的季節裏結婚該有多好啊,心身裏懷揣著希望。可大秀這輩子沒這個機會了,她必須在五月裏把自己嫁掉,她等不起了。所以,她的結婚喜事注定是辦得倉促的。大秀娘招娣急吼吼為大秀準備了幾條緞被、熱水瓶、臉盆等一些日常用品,瞎子祖華家隻開來一輛小貨車就把大秀接走了。雖然圍看的人不像冬天裏有人出嫁那麼多,有的人都下地去了。大秀在麥苗就要開始泛黃的五月的婚禮,仍然有著一種別樣的熱鬧。
大秀嫁出去的第二年,就實行分田到戶了。生產隊的那麵公場沒人管,老菩薩和招娣就去那裏占了地基,造了新房子。他們很快就搬過去住了。緊挨著我家卻比我家又矮了一大截的老房子,隻拆了一大半,就這麼亂糟糟攤在那裏。一些時間過去,那裏的石縫裏長出了一大片鳳仙,仿佛在述說著生活與歲月的無窮喜悅與神秘……我們從一個又一個昨天中得以蛻變、成長……
東氿湖的碧波承載著這裏的昏晨,吞吐光明與黑暗,消逝與新生……
清晨中告別故鄉
到另一座城市上學很偶然。那一年秋天,當時隻是去玩,我姐姐大學畢業後,就分在那座城市的一所師範學校執教。她深為我的工作和前途著急,卻又覺得無計可施。就在那兩天裏,學校有一位叫王國芸的老師如及時雨一般,給了我們建議。她對姐姐說,學校不是有全脫產的培訓班嗎,你妹妹很合適啊,畢業一樣是師範文憑。
正為我操著心的姐姐就像在黑暗中忽然看到光明。我又有機會重返校園當然覺得好,和姐姐一拍即合,立即準備有關手續報名。這時,九月份新學期開學已有十多天了,借著姐姐是校內教師,我才得以作為插班生,在幾次輟學之後又續上了我的上學夢,也因此獲得了以後參加高等自學考試的信心和前提。
應該說,這一次最終不像以前——上一段時間母親忽然叫停。然而我卻又已然有著太多的不適應。比如化學我怎麼也背不出公式,物理我也整不大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而
且我在那裏又大大加重了姐姐的負擔。大約在一個月後,我就想退學回家,姐姐不同意。不同意也不行,我說了一大堆要回去的理由,並且告訴她,我會在另一個環境去努力好好學習、生活。然後與姐姐在那個下午告別。姐姐沉默著。可第二天早上天才剛亮,姐姐就出現在家裏了(家離姐姐工作的城市隻需一個半小時的客車),她也不多話,拿起我的包,拉著我就往外走。她說得趕快去趕車,我第四節還有課。她臉上的堅決,不容我再有半點猶豫或多言的辯解。
那天早上我和姐姐無聲地走在通向村口的石板路上。十月的田野,稻穗成熟以後沉甸甸的,路兩旁的各種不知名的雜草,夜間打下的露水還尚未退去,使得它們看上去頗為生動,亮晶晶的,仿佛是和著人心的濕潤語言。然而我跟姐姐都不說話,我們隻管趕路。多年以後我意識到,那一次,是我真正從形式上告別了故鄉……
到了學校,同宿舍音樂組的萬桂芬老師告訴我,我走了以後。姐姐就開始哭,哭了半個下午,又哭了一個晚上,問她,她就說了一句話,我妹妹她想上學的。
後來我就心無旁騖,直到順利完成在師範的學業。所寫的作文仍然像已往被文選老師作為範本,在班級傳閱。
就是在這座城市裏,一九九四年,我結婚了。剛從學校畢業。他也已從我畢業的師範學校出來,到當地的一家晚報工作。梁溪大橋下麵十二平米的租屋,是我在這座城市繼學校以後的第二個居住點,也就是我和他從同一個學校搬出來,開始共同新生活的地方。
那裏是我們的第一個家。房東是一對顯得有點邋遢的夫婦,帶了一個胖兒子,整天開心地笑得像個彌勒佛。他媽媽是個不會做衛生工作的女人,他們樓上樓下的私宅,整天顯得髒兮兮的。在他們的紙和拖鞋扔得到處都是的房間,我看到胖男孩的媽媽用黑墨汁在本就不白的牆上寫著:不好好讀書,鐵棒打腳。那蹩腳的字當然是她的獨創“毛體”(女房東姓毛)。然而那胖兒子顯然沒有把他媽媽的話重視,有時我會看見,他因為學習上沒有做好某件事情,他媽媽要打他,他就在前麵跑,他媽媽就在後麵追,從樓下追到樓上,又從樓上追到樓上,有點沒大沒小的意思。那胖男孩還咯咯笑著,他是和他媽媽在玩,他媽媽嘴裏罵著,你個細棺材。那表情和語氣卻又不讓兒子懼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