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四)
露水秋天
我熟悉這樣的清晨。它就在此刻不遠處母親依然生活著的往昔村莊……
當此刻我抬起頭,目光向著東麵眺望的時候(在意識裏),我仍然能一下子就捕捉住它。與此同時,我又聞到了深深的新鮮稻草的氣息(它幾乎是彌漫在舊時整座村莊的上空)。那不是一種簡單的沁人心脾,它似乎能長久地滋養和豐富一個人的心身。那樣的氣息告訴我,我所要記錄的清晨是在秋天。那是秋季的清晨。
到處都是剛剛被打掉稻粒的稻草。在清晨真正到來之前,村莊上辛勞的母親們已將它們作了分離。稻草們被鋪天蓋地曬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河灘旁,亂石堆上,小橋兩邊,橋欄上,剛剛打好的屋基上,房子的牆根邊,隻要是能曬的地方,都沒有讓它空著。那光禿禿的稻草尾梢似乎還帶著疼痛。此刻的稻粒則被每家每戶小心翼翼地曬在自家門前的水泥場上。它們被農用的翻耙翻成一楞楞金黃的波浪,沐浴著秋晨陽光的洗禮。在它們的四處周圍,必
圍有一條長長的竹篾或蘆葦編製的柵條。就這樣,幾天前村莊四周還黃燦燦的田野,現在呈現空曠。稻茬一節一節地裸露在那裏,讓人感覺像是一塊塊的傷疤,痛楚又帶著些許歡悅。
母雞們在田前屋後亢奮著,它們健碩而歡快地散著步,隻要它們願意,隨便在哪個地方駐足,它們都能吃它個飽。然而仔細觀察它們的眼睛,那裏又好像有著宿命的憂傷和黯然。
村莊好像被上述的空曠一下抬高了許多。在它的外圍,青菜、豌豆苗、蘿卜菜、剛長出的大蒜新葉、油菜等等,這些前段時間被稻田淹沒的蔬菜,這時顯得格外翠綠多汁,引人注目。
接著,村莊以外東氿湖的盡頭,太陽很快就升高了,將靠近村莊的半麵湖水映照得通紅。這種平靜或波動的紅色,印象裏隻是在秋天出現。在那些日子裏它們總給我異樣的感覺——美得虛幻而不真實。它們曾經帶給我的是無言。片刻的恍惚。像幻境。然而我知道它又是那樣真實地出現在我少女的生命段落中。它們點綴我寒冷的夢境,讓我取暖。
沒有了父親的清晨村莊。
仍然在平日的節奏裏一呼一吸。然而,依舊是飛鳥與稻田的村莊,卻因為失去了父親而顯得這麼寂靜。那樣的寂靜真是一望無邊啊。置身在村莊之上,我時常覺得那是一個無聲的世界。真的,上述的一切也都是在無聲中進行,就像看過的那些無聲電影。那些時光裏我似乎聽不到任何聲音。甚至母親和我講話我也常常聽不清楚,需要她再三重複。那是一個非常主觀又真實的記憶,或者說,那樣的時光裏我的耳膜拒絕了任何聲響,我隻是用眼睛看著村莊上的一切在靜默中生息著……從清晨開始……那樣的寂靜……
不經意間,我記下了這個屬於清晨的無聲片斷。再要說明的是,這樣的片斷此時仍然在我的舊時村莊,在我的寂寥和尚未最後離散的露水裏。
家族裏的女人之二
我無法喟歎,時光究竟有著怎樣神奇而又魔幻的雕塑力量。當我感知到它無聲地把東邊河埠上那一排青石、磨礪得如此光滑的時候,我微微感到了恐懼。微微感到強大與弱小的對比,一種“什麼也抓不住”的失落無法言說……
與此同時,光陰也把我的外祖母——這個看著我出生、聽到我在這個人間第一聲啼哭的人帶入了她的老年。我仿佛是在一個瞬間發現的——我的外祖母,她已是那麼老。
在她居住的那間屋裏,她常常和另外三個老人打紙牌,我也常常去看她。就是在幾天前的那一次,我去看她,她看到我去,就站起來,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的外祖母,我不願相信,她怎會被時光收縮得那樣小,那樣矮——隻有我九歲的女兒那麼高了。要知道,她曾經一米六三的標準身姿,似乎剛剛還在眼前——我是多麼熟悉啊。
五歲的時候,她失去父親。那時她是那麼小,懵懵懂懂甚至還不知道要去哭上一哭。
上過兩年小學。那一些時光裏她似乎感到過快樂,那是在被老師表揚的時候,看到其他的同伴投來羨慕的目光。九歲的時候纏過粽子小腳(那個時代曾外祖母怕她一雙大腳長大沒人要)。半個月不到自作主張鬆解。再纏。五天後再自動鬆解。從此與小腳無緣。稍大學做女紅。繡花。做了小孩的“老虎鞋”,單鞋棉鞋托人上鎮上賣。純手工製作的細致無人不誇。十八歲時嫁給外祖父。外祖父是個獨子。祖上是徽州商人。外祖父家當時有很大的徽式建築的房子,馬頭牆。在小城的東門外麵,算得上是個好人家。據說當年外祖父的母親非常滿意這個兒媳婦,除了外祖母人長得還算標致又擅長女紅以外,還有就是她那雙沒有被纏好的“大腳”。(那時像外祖母這個年紀的,很多都是纏的小腳。)
二十二歲,外祖母就結束她的生育史了。有了舅舅和母親以後,接下來她懷一胎掉一個,懷兩胎就掉一雙。曾外祖母一天拉了女兒到房內談心,打探外祖母落胎的緣由。後來曾外祖母見到外祖父掄起拐杖要打他,罵他年紀輕不懂得節製,才導致傷害了自己的骨肉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