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四)(2 / 2)

外祖父家村莊的周圍全都是水田。種植大片的藕——荷花。一到六月,空氣中滿是荷這種神奇的植物所發出的獨特氣息——不是純粹的香,但又絕不是不香,而是單單一個香字肯定無法包容它的味道。“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外祖母隻上了兩年學,沒學到、也不知道這是宋代詩人楊萬裏當年《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寫下的詩句。但她仍感覺到荷花的美。在寂靜的午後采來沿田邊的兩枝(紅蜻蜒成隊成隊在她的頭頂飛旋),插到用來喝水的搪瓷杯裏,放到漆過朱紅還尚未褪色的四方木桌上。日常清寂的時光便來臨了一個美好段落。灰白的日子便有了些許生氣與顏色。讓人心裏生出新的喜悅與希望……外祖母不懂得什麼布爾喬亞,她隻是想這麼做,她的心讓她這麼去做。

她繼續繡花,做老虎鞋。隻是已不再拿到集市上去出售。鞋是她給自己已出生和未出生的孩子做的,繡的花用在每晚貼著臉、落著頭的枕頭巾上。在孩子稍大一些的時候,她開始學習自釀米酒。後來手藝一年比一年精到,直至她們村中的大部分女人都要去向她詢問釀米酒的秘密。外祖母不厭其煩地告知她們製作的方法與過程:準備糯米5000克,甜酒藥1000克。將糯米用冷水衝洗二至三遍,放在冷水裏浸泡一天以後,撈出放在蒸籠上蒸熟(約半小時),出籠後用冷水澆涼。然後把壓碎的甜酒藥粉倒在糯米中拌均勻,盛入缸裏,將缸蓋嚴,放在30℃度左右的稻草窩中,四周圍上棉絮保溫。發酵三天即成。去問過她的人都照著做了,沒有絲毫的馬虎。但做出的米酒仍然沒有外祖母做的醇香。本來經常奔波在外的外祖父,後來終於安靜下來,用外祖母自製的米酒,一天早晚兩頓,三五杯下肚,就覺得洗去了歲月中那些燥人的無名塵埃,頗感爽心。

直到她的孫輩們好大時,外祖母還在年年做著她的米酒,我的舌尖上這一刻仍然留有那甜酸中又帶點微辣的獨特氣味——摻雜著外祖母的柔中帶剛。深夏來臨,外祖母將竹子青皮編成的涼席放到河上,用板刷一寸一寸洗刷經緯,把日常的生活照料、撫摸得井然有序……就是在這樣的四季的風中——似乎是在四季的同一天的風中,我看到我的外祖母以一個又一個姿勢轉身,每轉身一次容顏就有所變老——像我們看到的電影裏的蒙太奇鏡頭……麵對時間我們誰都是手無寸鐵的人啊。

……我曾經和外祖母探討過生、老、病、死中最後一個話題,那一年她八十四歲,自己的衣服自己洗,自己吃的飯自己做。吃飽了就等著別人來找她打紙牌。她說,我不怕,有什麼好怕的,我現在不是已經在等死了嗎?它不來時,就高興地活;它來時,就自自然然走。我甚至無法相信,這一番極富哲思的話是出自我八十四歲的外祖母之口——她八十四年的在世光陰,已然告知了她如何看待生命與生活的真諦。

圖 書 館

這麼些年,在不同的城市,看到過不同的圖書館。有的看過時間一長,就會淡忘了。

然而我成長中小縣城的圖書館,卻常常站立心間,春夏秋冬,都能找到它在四季裏的影子。

故鄉縣城的小圖書館在縣城的東珠巷後麵,最常見的普通江南建築,白色的牆,頂部蓋灰綠色的琉璃瓦。記憶裏圖書館的門朝東,大門進去靠右手邊拐彎,正麵就是接洽的服務櫃台。四周和中間都站了一排排書櫃,最旁邊還有報紙欄。在櫃台上服務的年青女人,燙過的頭發在後麵清爽地紮一把。

我最早在那裏的借書卡與一個男生有關。他是哥哥的高中同學,惋惜後來哥哥在高二時也棄學。

那一年,男生終於如願以償,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學,他知道我平時在家愛看書,暑假快要過完的時候,他把借書卡送給了我。很純潔的友情。

那是我生平進的第一個圖書館。在那裏,

我從《大眾電影》看到《知音》、《莫愁》,從《莫愁》又看到《讀者文摘》和《青年文摘》,後來又看蕭紅冰心,鬱達夫和沈從文……我的耳朵仿佛聽到了遠方,眼睛看到了遠方。對文學蒙蒙矓矓的喜愛,在胸膛顯現得更為清晰。

在那裏,我獲得逃逸,獲得過真切的幸福與快樂。感謝縣城圖書館,以及送我書卡的那位好心男生。

好多年以後,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學習班,講課的老師說,讓每一座圖書館都擁有一座城市,而不是說讓每一座城市都擁有一座圖書館。她的這一棄別了傳統的別致說法,讓我對她產生好感。

這是我與圖書館之間微不足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