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三)(1 / 3)

再見,少女時光 第三輯 秋晚(三)

夢——虛幻或真實

有一些日子我整夜整夜地在東氿的河灘上走。月亮放下的清輝不能驅散我心頭的沉寂。長長的河灘是由大小不一的圓形或橢圓形的黃石壘成的。那麼長。我隻要在那裏走一個來回天就亮了。足有一千隻以上的蜘蛛在河岸上方的桑園裏蕩著秋千。很多的小蟲在那一刻都爬到我腳下的黃石堆裏來了,它們發出哼哼唧唧的叫聲。我心裏清楚地知道隔壁秀的母親在每一個夜間發出的叫聲就是學它們的。我把石頭也弄得砰砰響。當然那種聲響和秀她們家的地板發出的響是不一樣。我不去多理會那些聲響,睜大眼睛繼續向前走。我要是在天亮之前趕不回原地,很有可能我就回不來了,至少會有很大的危險。比如會給頭是三角形的蛇咬呀,脖子會給二十隻以上的蜘蛛吐出的絲線纏繞而長出“蛛蛛爛”(一種皮膚病的家鄉俗稱)啦等等。這樣一想我著實有些害怕。因為東氿湖岸多年以前就是蛇與蜘蛛的聚集之地,這個大家都知道。而且就在這一瞬間我已經看到月光下

的每一塊黃石都滿是蛇遊爬過的痕跡,彙集了世界上所有繁複的圖案與花紋。這種美讓人感到驚嚇。我對自己說,還是看遠處吧。我把目光放到東氿的湖心。在十秒鍾內那裏還是十分正常,微風下輕輕蕩漾著波浪。那是我第一眼眺望那裏。可當我眨一下眼,也就是第二次放眼那裏的時候,我驚呆了——那一處的浪已足有幾米高,我不得不仰起臉來看它。更讓我驚訝的是就是剛剛從我身邊的黃石上遊過的那東西哪裏去了。它們身軀的顏色是那麼的鮮豔各異。甚至還帶著各自的表情。就像我在另一個夜裏做夢夢到的那些毛毛蟲那樣。此刻它們就在那處浪濤中起伏蕩漾。

……據說前邊村上小貴子的母親那晚淹在東氿裏,就是給這些五顏六色形態各異的蛇嚇死的。人家都是那麼說的,盡管小貴子的父親這幾年做做水路運輸掙了些錢,外麵有了相好了。但也總不至於在那個晚上狠心地把自己的發妻推倒在河裏吧,況且她還是他做水路運輸的好幫手呢。後來又有人說怎麼可能呢,那晚正好風大浪高,小貴子父親一發現他母親掉下去,馬上就把長竹篙伸給她,想讓她抓住篙子爬上來。可是她給水怪咬住了啊,身子不能動彈。想到這裏我忽然明白,他們所說的水怪就是那些在浪尖上的蛇時,更大的恐懼包圍了我。我睜大了眼睛,發現就在我以上走神的一分鍾內,它們就快抵達我的身旁。我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失聲的尖叫,心裏有一個聲音在說,今天你一定趕不回原地了。我撒開腿開始奔跑。沒想到一步便跨回到那張棕繃的木質大床。

抵達安全以後我又有些遺憾,那夢境裏的絢爛場麵什麼時候能再看到呢,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又看到了另一些白天,自己在東氿的湖岸邊寂寞地行走,一直到它遙遠的盡頭。

石 板 路

許多個夜晚,總有這樣一種聲音在我枕邊出現:石板路上原來的那些青石板到哪兒去了?躲在蘆葦裏的人是誰?還有那麼多蜜蜂怎麼都不見了?她的聲音銳利、一針見血,穿過十幾年的時光隧道向我逼來,一路閃耀白光,充滿著瓷的質感。

我努力試著回答她的問題。青石板有一部分做了河埠;另外的,則散落在人家,那些人家的門角落裏,總有一隻缸,裏麵盛放著鹹菜,青石就浸壓在有鹹鹵的菜葉菜梗上。那個躲在蘆葦裏的人,是我鄰家徐老頭的女婿。回答這個問題時,我看到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異樣的神情,這種神情使我隱約感到某種逝去的遙遠的東西,這種東西讓我畏懼,令我周身發冷。接著,她不再要我回答有關蜜蜂的問題。她說其實隻有這些蜜蜂才是石板路真正的精靈,它們原來是喜歡躲在石板路縫隙的泥地裏,可並沒有像你所想的那樣,在路鋪上煤屑後就都被悶死。

她的這句話令我極為震驚,她怎麼會知

道我的所思呢,我這才想起要看看她的臉,問清她是誰。我以飛快的速度抬起頭,可是,看到的卻不是她,而是上千隻蜜蜂在石板路的上空飛翔。她最後的一句話是:石板路的秘密在它們的翅膀裏扇動。她的聲音與蜜蜂在夜色中亂撞一氣,然後消失。當我終於放棄她,回過神來,全身心地去關注那些扇動著的翅膀時,幾乎驚叫起來。那些關於石板路的故事情節,都被一個個停留、印刻在蜜蜂扇動著的翅膀裏,那麼透明,凝固成一幅幅如琥珀般的畫麵。它們飛翔時不發出任何聲響,無聲交替的畫麵在我眼前掠過。我從心底裏感到折服,承認這種異怪的美麗前所未有。同時,我驚喜地發現,這些曾經在我生命裏的故事,在相隔多年後的今天與我相遇,仍然如此清晰,如此熟悉……

當我走到第五十三塊石板時,看到路的兩邊開滿“蛇吃楊梅”(家鄉俗語,形狀像楊梅的一種草果,它的顏色傳說因為被蛇舔過而變得鮮紅),顯得猙獰並富有力量。那條蛇就躲在左側的草叢裏,與一隻被它纏繞著的青蛙一齊發出尖叫。徐老頭就住在我隔壁,他貪婪地說製藥廠蛇纏青蛙均收雙倍價。我看著他把它們捉進一隻深藍布袋,便不再知道它們的最終下落。

有一天晚上徐老頭的女婿很晚回家,嘭嘭嘭地敲門,徐老頭開門時看到他的臉色煞白。他說我碰到東西了。在石板路走到一半時忽然閃出一個人來,問他有否煙抽。他遞上煙,想要劃著火柴時,那人已不知去向。他嚇得趕緊躲在旁邊的蘆葦叢中,幾分鍾後才壯著膽子一口氣跑回家來。第二天有人在石板路上撿到一支沒點過的香煙,證實這一切不是謊言。

我被嚇那年上三年級。那天與幾個同學約好,在學校做好所有的作業再回家。走上石板路時天已灰暗,那棵長得像人的鬆樹令我很是害怕。我努力不去想有關石板路的陰鬱故事,同時牢記母親曾說過的話:不能回頭。她說走夜路時最忌回頭,因為一到夜晚,每個人肩上都挑著兩盞燈,照亮你前方的路,那些沒有投影的幽靈便不敢靠你的身。如一回頭,就有一股風會將肩上的兩盞燈吹滅。我沒有回頭,快步向前奔走,但感到每走一步都有遇見什麼的可能。終於,到那片油菜花地時,聽到有一男一女的輕籲聲傳來。我嚇得魂不附體,拚命地喊了一聲:誰?!

就拔腿跑了起來。到家當晚就發起高燒。母親問我:你知道嚇在哪裏了嗎?第二天白天我仍沒好轉,但還是由母親背著去那塊地裏。母親把我放下,喊著我的名字讓我別怕,同時采下一朵金黃的菜花別在我胸前,臨走時母親又罵了一句:這個賤貨,被人抓過還死不改悔,來害我的孩子!第三天早上,我完全好了。母親從灶間端出一隻碗,讓我看,說我嚇得多厲害。我看到碗底那隻縫衣服的細針從頭至尾都鏽成了黃色。

現在,夜行人都不走石板路了。因為在它河對岸,有一條新鋪的進村的路比它寬闊,而且更加平坦。

石板路漸漸被遺忘了。兩旁茂盛的狗尾草、馬蘭、蒲公英和野蘆葦將它覆蓋,再沒有人願意從那中間穿過。